※食味记
那时,豆腐不是买的,而是换的。
一声吆喝在村口响起:换豆腐啦——
余音极长,最后一个音收尾时,隔壁大婶已经从河埠头站起,在裤腿上擦干了手。母亲也停下手里的活,装好一碗毛豆,我和妹妹心里雀跃不已,紧紧在后面跟着。
豆腐担一般停在伯父家门口,这算是村里的中心点。每逢雨天,伯父家的廊檐下,就会很热闹,长凳,小板凳,竹椅子,连门槛上也坐满人。男人喝茶聊天,女人织毛衣纳鞋底,小孩子则伸出手,接瓦楞上滴下的水珠,趁大人不注意时,一仰头偷偷喝下。免不了间或传来一声爆喝,吓得孩子一激灵,水洒在衣领上,顺着脖子淌下来。
卖豆腐的是个邻村人,高高瘦瘦的,做豆腐的手艺极好,人皆唤阿毛。阿毛拿出一杆小秤,接过毛豆。不得不说,称东西真是一门艺术。平时去买点什么,人们总希望秤杆能稍稍翘起点,这样方可多得些,店家摸着顾客的心思,绝不让秤杆安安稳稳地平着,但也不能翘得自己心里不平衡。而换毛豆则又不同了,秤杆越往下沉越好,如此方可多换些豆腐。阿毛的秤便总是让人放心地沉下去,每次似乎都沉成一个皆大欢喜的角度,时间久了,这秤便成了一杆信任,童叟无欺。
豆腐一笼笼整齐地叠放着,边上露出泛黄的纱布。取出一笼,盖上那块光滑的木板,一个倒转,豆腐静静地平躺在板上了。小心揭去木盒子,掀开纱布,顺着木盒留下的凸印,横竖划几下,轻轻一铲,方方正正的豆腐一块块放入白瓷碗中。那时的豆腐绝不像现在这么白,这么嫩,像脸上搽了粉的城里姑娘,而是泛着淡淡的黄色,透出豆香,纯朴得如穿着的确良衬衫的乡下女孩。我已忘了半斤毛豆换多少豆腐。仿佛毛豆也要看成色,刚收起来的新毛豆可多换些,而隔年的陈毛豆,如若有虫子,则要打些折扣。村里有位奶奶,平时极节俭,她总舍不得拿新毛豆来换,于是待到明年新豆又成陈豆。她把豆子倒在水泥场上,烈日曝晒,等很多虫子晒死,再拿来换豆腐。
那时候,大概人都不太聪明,不懂得什么叫利益最大化,只一味遵循着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习俗。你不欺我,我不欺人。
豆腐拿回家,得放些清水养一养。如果一时嘴馋,母亲舀出半块立马来个凉拌豆腐,无非是倒点酱油,菜油,最多再派我飞去地里摘几根小葱来。就这样简单,可就这样轻易把我们的味蕾收服了,我和妹妹一碗粥呼噜呼噜几下见底了。中午等得父亲的红烧豆腐一出锅,厨房里香味四溢。那天,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是这种香味,我嗅到了一丝过年才有的兴奋。
阿毛不常来。我们浜太小,往往在前面两个浜转一圈,豆腐就售罄了。所以,到我们这里时,往往只剩下没几块豆腐,可要换的人却不少。那天,我和妹妹排队的时候,就发现豆腐只剩下板上的几块了。我心里估算了一下,如果前面的人手里的毛豆全部换光,大约只有三个人好换。可到最后,人人都有份,人人都只换了一块。
没有谁建议,更不用大声疾呼,似乎有一些不成文的规定,早已融进了泥土里空气里。一个眼神,一声呼唤,一个转身,一辈子的情意。住在这样的小村子里,只要你踩着坚实的土地,就会无比安心。
我仰望城市的上空,总觉得那时候,那个村子里的天空还要蓝一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