※欢喜记
刚插好的秧田,一片白茫茫。秧苗又稀又疏,淡淡的,若有似无,不仔细还看不大出来。
过个三五日,便是绿绿的油毡子了。
我插秧贪图快,一两株一棵,隔老远一行。歪打正着,这样的秧田反而长得更茂盛。反正我种的田,到时候长得最好,结的穗子也最多。父亲背着双手伫立在水稻田边,笑呵呵的。
走过的人对父亲说,四哥,邪门了,怎么每年你家的稻田都长得最好啊。
父亲笑而不语。总不能告诉别人:我家小橘子为了偷懒,把秧苗插得又稀又朗,所以才结了这么多穗子吧。
况且说了别人也不一定相信。
总之,我这偷懒的法子,后来父亲如法炮制,所以嘛,在村子里,我们家三下五除二就把秧田种好了。
别人还匍匐在水田里插秧呢。我们早就收了工,洗了澡,换上了干净的衣裳,搬了一个小桌子,坐在稻场上吃夜饭了。
一大盆粥,几只油汪汪的咸鸭蛋,还有一只从井里捞上来的大西瓜,切开来,沙瓢——那时候的西瓜真有西瓜味啊。闻起来鼻子都是西瓜香。现在的西瓜真不是东西,切都切不开,硬得硌牙。
吃过夜饭,小黑哥喊我去钓黄鳝。用的是钓子——劈了竹竿,系上尼龙绳,底下穿了一个大头钉弯的钩子,钩子上插了一条蚯蚓。
黄鳝那家伙,贪吃得很,一见蚯蚓就上钩了,“咔嚓”一下,就把脖子给钩住了,可是越挣扎越卡得牢,再也逃脱不掉啦。
我们把钓子提上来的时候,那蠢家伙还在拼命挣扎呢。嘿,认命吧。把钩子从它嘴里取下,往塑料水桶里一扔,明天托爷爷去集上卖掉,换烧饼油条和钱。
有时候,拎上来的是一条大花蛇,妈呀,钓子一扔,撒开腿就跑。
也有人专门钓蛇。据说蛇浸泡在酒里,是个好东西,可以治许多病,痛风、湿疹啥的。春香奶奶说,蛇皮清凉,凉拌一下,吃了皮肤不长疹子。真是亏她想得出来,就是吃了会变成白雪公主,我也不敢吃呀。
漆黑的夜,天上无月。我们穿行在白茫茫的水田上。
青蛙的声音此起彼伏。
小黑哥说,听,青蛙音乐会。呱呱——呱呱——真美妙啊。
我们陶醉在其中。
那个照青蛙的人,头顶上戴个灯泡,也在田头晃来晃去。
我们很讨厌那个照青蛙的人。只要他的脚步声一响起,青蛙们就仓皇奔逃,叫声也七零八落起来。有时候,忽而集体噤声——一只绿皮青蛙,蹲在田埂上,与那个照青蛙的人对视。
照青蛙的人麻利地用网一扣,把青蛙扔进了竹篓里。
我们懊恼那个人,因为钓子上的黄鳝,也被他顺藤摸瓜,给顺走啦。
我们懊恼着明天没烧饼油条吃了。
那个照青蛙的人真可恶。破坏了一场田野音乐会不说,还来偷我们小孩子的黄鳝。
要是被我们碰到,有他好看。
可是,我们在田的这一边,他在那一边,我们去那一边,他又来这一边。啥时候也碰不到。偶尔碰到了,我们也不敢吭声。他长了一张马脸,看起来很凶狠。要不然,他怎么会把那些绿皮青蛙串起来,剥它们的皮,抽它们的筋呢。
老师说,青蛙吃害虫,对庄稼有益。
那么,那个照青蛙的人可不是什么好人。
爷爷喝早茶回来,给我们带了烧饼油条,还有一小卷皱巴巴的钱。小黑哥和我平分。藏在储蓄罐里。买文具和书。
我们后来变成一个有文化的人,有一小半是沾了黄鳝的光。
感谢黄鳝。
有时候,水桶里剩下了两条细细瘦瘦、卖不掉的小黄鳝。爷爷就坐在廊檐底下杀黄鳝。黄鳝的血,据说溅到脸上擦不掉,会变成痣。有一次,爷爷杀黄鳝的时候,我蹲着看,一滴血溅到了脸上,使劲擦,怎么也擦不掉,后来,它真的变成我脸上的一颗痣。
不晓得,这是不是黄鳝对我的惩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