※地域风
昨日回乡,去千亩荡转了转,路过一个公交站台,看到上面绘了一幅图:几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坐在纺车前,姑娘的辫子又粗又长,辫梢扎着红头绳。
忽然想起小时候,村子里的大姑娘、小媳妇,婶婶姨娘,都扎了一条麻花辫。春天的时候,摘了木槿,揉出绿色的汁液,每家的廊檐下,都垂着一条黑色的瀑布。这场景,如今想来恍然如梦。现在的女孩子,一个也不扎麻花辫了。
那一幅图,色彩绚丽,一看就是农民画。我的故乡,是个农民画小镇。小镇上的画家缪惠新,是农民画的代表人物。缪老师住在钱家港,我住在青龙港,两个村子,分别以两条小河命名。缪很相信风水。他说,这里风水很好,栖真寺就像一个龙头,钱家港和青龙港就是两根龙须,我们是住在龙须上的人。
缪在龙须上,盖了一间画室,由他的祖屋改建而成。画室前,有一个院子,院子里垒了太湖石,种了枇杷树。画室里,铺了木地板,置了木窗,以及从各处收集来的老式家具。一口樟木箱,一只五斗橱,一个陶瓶,插了一把白茫茫的荻花。缪说,以后老了,就住在这里终老。
我的故乡,是一个很适宜的终老之地——小镇上有一座步云桥,名字美极,令人想到一群穿白衬衣、黑布裙的女孩子,走啊走的,走在云朵里。桥上有联,一侧写着:“水通千亩荡蟹肥鱼美之处,地接三家村鸡鸣狗吠相闻。”另一侧的石墩毁坏,只余下联:“行云暂住且听八百杵钟声。”小时候,我钻到桥底下去,把这几句对联抄写在笔记簿上。后来,无论走到哪里,我都觉得一直把故乡的那一抹水色、那几记钟声揣在了怀里。
故乡的栖真寺,乃千年古刹。我的故乡栖镇,以一座寺庙为名。若是有人去赶集,就说去“栖真寺”,邻村的人来走亲戚,亦说去“栖真寺”。有陌生人问起家住何处,我便自豪地说“栖真寺”。
方圆几十里,谁不晓得大名鼎鼎的栖真寺呢!就是嘉善天凝、杨庙一带的人,也大老远来栖镇寺赶集,或者做生意,售卖雪菜,荸荠,甘蔗,苗猪。过去的许多贸易发生在水上。一大清早,栖真寺的市河上船只首尾相接,蔚为壮观。
寺的历史,可以追溯到北宋开宝二年。据清末《闻川志稿》记载,有一位宝月大师云游到麟瑞乡丁安荡畔,即现在的栖真寺旧址,见此地“地广境幽,绝无尘迹,足可栖真养道”,于是筑茅庵以弘佛法。如此说来,我的故乡栖镇自古以来就是个风水宝地。此地民风淳朴,村民亦无偷盗抢劫之徒,盖心中皆有佛祖也。
不过到了我小时候,寺已变作了粮站,只余朝南埭上的一座旧山门与一间大雄宝殿。粜谷的船只,一直从市河排到青龙港、钱家港。粜了谷,爸爸带我上了岸,去阿庆嫂的馄饨店,吃一碗荠菜馄饨。坐在临河的窗边,看那条缎带似的小河上,映照着天光和云影。
到了冬天,爆米花的人蹲在栖真寺门口,穿了一件军绿色的大衣,嚷嚷着爆米花啦,爆米花啦。小孩子团团聚拢在他身边,等着他那只大麻袋,变戏法似地倒出一片雪白的爆米花。
从那扇旧山门里走进去,迎面撞见两株银杏树,枝叶蓊郁,高耸入云,甚是粗壮。据说那两株银杏树,是明代万历年间,由普陀和尚亲植,须几个人合抱才行。一刹那九百生灭。那么多日子,从我指缝间漏掉了。今日游子回故乡,竟犹如陌生客。只见那座山门,已修葺一新,金光闪闪,门前蹲了两只石狮子,如两个忠实的庇护者。里面是气宇恢弘的天王殿和玉佛殿,佛殿之间伫立着两株古老的银杏树。
记得小时候,每当说起这两株银杏树,村子里的人必绘声绘色,说两株树本来一雌一雄,寺中的和尚唯恐雌树结果,遂爬上去钉了许多钉子。又谈及某一年,东边的树忽而萎谢,气息奄奄。数年以后,那枯枝之上竟又长出新叶,亭亭如华盖。村民无不称稀奇,以为是佛祖的庇佑。
寺的重修,缪也有大功劳。有一年,缪当了栖真村书记,发愿重修栖真寺。缪是一个天真的人,有一颗赤子之心。果然,在他的四方奔走下,大雄宝殿、天王殿、药师殿、塔楼,一幢幢陆续建起来,寺忽而蔚然壮观。此地的老太太,几乎都认得缪。她们说起缪,脸上笑嘻嘻的:“哦,那个白头发的人。”缪三十岁时,有一天做了一个梦,梦里下了一场雪,醒来以后,头发就白了。缪说,这大约是神示,赐予他一头白发,是要他穷此一生,画故乡这一片热土。哪怕岁月苍苍,人生年暮。
有一年,我回故乡,走到步云桥堍,两旁民居的白墙上画了缪的画。我的故乡,忽然彩色缤纷、流光溢彩起来。
缪用一只绚丽的画笔,画故乡的日月星辰、飞鸟虫鱼,画小河边的一株龙柳,一片稻田,画祖母、三姐。那些画,有一种孩子的天真。农民画,顾名思义,就是一个农民画的画。缪的名片上,印着栖真村村民。这是他永远不变的身份。就是这个土生土长的农民,上了美国《时代》周刊(1998年),与张艺谋一起,被评为“亚洲十大艺术家”。也有人称缪为“中国的毕加索”。那时,缪不知道谁是毕加索。后来有个学生送了他一本毕加索的画册,他才第一次看到毕加索的画。缪说:“我是一个农民,但农民也能做出很前卫的艺术。”这个农民,写字、画画,修建寺庙,爱恋着自己的故乡。
日当正午,阳光和煦。我沿着那条水杉路,一个人走到千亩荡。那一排水杉,似乎愈发高耸了,剑戟一样,刺向蓝天。水杉树底下,铺了一层厚厚的叶子。想起小时候,背着箩筐捡水杉叶。炊饭时,往灶里扔一把水杉叶,偶尔夹杂了松枝,噼啪作响。那时,岁月格外有一种静。
不知何时,岁月喧闹,人世浮华。日子越来越迅疾,只有回到故乡,脚步才变得缓慢。大地上散落的村舍,仍是这样娴静、美好,犹如世外桃源。故乡就是我的桃花源,那寺庙的钟声,千亩荡的碧波,水边的芦苇,还有碧绿的菜畦,无边的田野,依旧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