※千千情

　　那天去一个山里的小村子，看见老房子的屋檐下堆着南瓜，一只只约略有脸盆那么大。那些老南瓜，红彤彤、金灿灿，本来是随意搁在那里，一不小心成了装饰品。

　　我们住的那一户人家，女主人是个很利索之人。见我们围着那堆南瓜，二话不说，就抱了一只，大卸八块，煮了一锅老南瓜。老南瓜贼甜，有一股蜜糖的滋味。端上来，香气四溢，一拨人争先恐后，呼啦啦一下子就抢光了。

　　想起小时候在乡下，我家屋后的空地上，春天时奶奶种了几株南瓜秧，爬出绿油油的藤蔓，等到那阔大的、毛茸茸的叶子爬满一垛墙的时候，花就开出来了，是那种硕大的、金灿灿的花，一朵一朵，十分招摇。渐渐地，那花骨朵掉落，结了拇指大的果子。于是，天天盼，盼着那果子快点长大，好摘下炒油盐南瓜。

　　所谓油盐南瓜，就是把嫩南瓜摘下来，挖掉瓤，切成薄片，放到热油里炒一炒，放一点盐，再撒一把葱，那滋味真是好极了。这是乡村餐桌上的一道经典菜。

　　乡村的餐桌上，无非是四时蔬菜：炒春韭，小青菜，豆角，茄子，丝瓜。

　　刚摘下来的小青菜，叶子碧绿筱青，看起来还会抖一抖。炒好了端上桌，我妈总要叹息一声，瞧这菜还是活的。夹一筷子，果然很有青菜的味道。吃了小青菜，人呼出的气息都是洁净的，一颗心也素净起来。难怪那些念佛的老太太要吃素。

　　小孩子才不，一味贪恋着鸡鸭鱼肉，世上一切浓稠之味。实在没有肉吃，那就来一碗香喷喷、甜丝丝的老南瓜。

　　那个青葱的南瓜，挂在故乡的草垛上，渐渐地，秋风起，树叶黄，南瓜也黄了。摘下来，骨碌碌像推车轮子一样推回家。一边推一边想，要是手中有仙德瑞拉的魔法棒，使劲一挥，这老南瓜大约就会变成一辆金光闪闪的马车吧！

　　童话始终是童话，老南瓜还是那个老南瓜。胡乱堆在屋檐底下。白的墙，黑的瓦，蓝的天，还有一枚气息奄奄的老太阳。

　　奶奶支起一口大锅，把老南瓜切成两半，掏出籽，晒在竹匾里。再把南瓜切成几大块，放在锅子里煮。南瓜熟了，先飘出香味，丝丝缕缕的，勾出了肚子里的小馋虫。几个脑袋凑在锅子前，争相抢那个南瓜柄。据说南瓜柄上的肉最糯，最甜。其实呢，起锅前奶奶偷偷撒了一把桂花，这一大锅桂花南瓜，甜到有点齁了。入口有淡淡的花香，在舌尖上轻轻一转，滑进胃里，简直回味无穷。

　　有时，奶奶一大早起来，会煮上一锅南瓜粥。把老南瓜削去皮，切成丁，再撒一把白米，煮至烂熟。揭开锅盖，闻到一股浓浓的甜香味。奶奶的牙齿掉光了，顶爱吃这个粥。

　　记得奶奶去世前的一个晚上，吃的就是老南瓜。她端着碗，站在廊檐下，一碗老南瓜吃罢，天色将暗，她进屋去睡觉了。这一觉睡去，竟再也没有醒来。

　　“老太太昨天还是好好的呀。”我妈逢人就念叨着。奶奶那么健康的人，怎么说走就走了呢？只有爷爷心里明白，奶奶借给了他十年阳寿。有一年，爷爷生了病，请了神婆，神婆念念有词，说是须从奶奶那里借十年阳寿，爷爷的病才会好。奶奶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了。

　　一个人心中究竟有多深的爱意，才会愿意把自己的寿命借给别人？也许只有爱到骨子里，才会为了他，连生死都不再惧怕吧。

　　奶奶的墓就在青龙湾。第二年，爷爷在墓旁的空地上种了几株南瓜秧。几场春雨以后，绿色的藤蔓渐渐地爬上墓碑，开了黄花，结了青果。

　　那一年秋天的老南瓜，结得格外多，格外大，爷爷像滚车轮一样把它们滚回家，堆在廊檐下。

　　它们要陪伴爷爷，度过余下的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