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回乡,看到桥侧还留存着童年时的泥塘,不由得想起了罱河泥。循着记忆,罱篙的张张合合渐渐生动起来。
我生长的小村,有一户苏北人家。据说是由于家乡太穷过不下日子而出来落户的。因此,总是受到一些村里人的歧视,暗地里称呼他们“江(gang)北人”。也许罱河泥是苏北人的特长,每年的这项工作都包揽在这家夫妻身上。
已经记不清他们的容貌(很久前过世了),只记得男人是高个子,女人是小巧身。每当清明前夕,夫妻俩便整天忙碌在村子前的小河里。女人撑篙,男人罱河泥。船到一个地方,男人就在左右两边各罱一两次。之后,女人往前撑一程。夫妻俩的言语不多,但配合非常默契。每次割了青草回家,我喜欢坐在石桥上歇上一歇,都能看到罱河泥船由远而近,或者由近而远。
男人拿着罱篙的两根长长的粗粗的竹竿,分开着尽力往河底捋去,每一次都会将竹竿弯成一道弧形,而男人的身子也随着前倾。一会儿,男人便将竹竿紧紧合在一起,然后慢慢往上拉动,在靠近船舷边的时刻,猛然发力,往上一提。罱篰里的河泥便哗啦啦地落进了船舱。偶尔,一些小鱼小虾也会罱上来,在乌黑的河泥里蹦跳着。我看见女人露在草帽下的嘴咧开了,迅速拿起网兜将它们捉到一个破旧的脸盆里。我知道,她为三个孩子能够尝到美味的鱼虾而欣喜着。
有个泥塘正在石桥边,夫妻俩将罱满了船舱的河泥,用像铲子一样的工具送到泥塘里。这可是技术活。船离岸有一米多远,只见你一下、我一下,在他们交错有致地运送中,泥塘满了,小船空了。一日又一日,他们就这样起早摸黑地劳作着,将村子里的十多个泥塘一一打满。
当时,并不知道罱河泥是自古以来疏通河道的主要办法,只晓得秧田需要河泥作肥。几场春雨过后,农人将拖拉机耕过的水田平整好并弄成一畦畦的。清明后,村长就会派几个健壮的男人,将河泥一桶桶地挑到田畦上,铺成一寸左右的厚度,再用一块木板来回推磨,酥酥软软的秧田就做好了。最后,几个有经验的老伯背着背篓,将经过发芽的稻种均匀地播撒在河泥里。没过几天,油光乌黑的田畦上便是一片新绿,与田塍上的草花和天空中的燕子交织成一道美丽的风景。
那时,罱河泥的苏北人家还没有片瓦。他们住的是用泥墙和稻草盖就的茅舍。春天里,蜜蜂喜欢在泥墙的小洞洞里安家。于是,每天黄昏,小伙伴们便不约而同地相聚在茅舍的四周。我们用一根细细的竹签将准备美梦的一只只蜜蜂拨弄出来,装在放有几朵油菜花的玻璃瓶里。等到父母的喊声响起,大家纷纷拿着战利品进行比试。有的馋鬼,早已将活生生的蜜蜂一掰为二,用舌头舔去那个小小的蜜囊。现在想来,真是残忍,为了获取一丁点儿的甜味,竟然扼杀了一只只勤劳的蜜蜂。然而,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,我们并不觉得自己是“刽子手”。大人们经过,也从不阻止,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。
那家苏北人的三个孩子,因为我们的到来,为自家拥有的这一堵堵土墙,生出了几分自豪感。
如今,茅舍不见了。泥墙不在了。小船不见了。夫妻俩不在了。秧田里也不再用河泥了。可是,我的记忆依然如当时的罱篙那样张张合合,生动着,活跃着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