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带一老翁来家,大喊:“老太婆,你看谁来了?”
母亲从厨房出来,盯着老翁好一会儿,喊出:“老林巴巴(叔叔)!”老翁也顿时喊出母亲的名字。
父亲说,老林巴巴在菜场上到处打听母亲,正好打听到他了。母亲很兴奋,有点忙乱,一掐手指,四十多年未见。父亲给老林巴巴泡茶,母亲呆站着,嘴里一个劲地絮叨:哪哈(怎么)还记得,哪哈还记得。她忘了让老人家坐下来。
老人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,仔细地折了两次,整整齐齐地放在沙发上,然后两只手不停摩挲着衣服的两个前摆:终于寻到你了,终于寻到你了。
他们说话,都喜欢重复一遍。
老人穿的是一件淡蓝色的棉布衣服,缝过的布纽扣像排梯子,一档一档很有节奏地排列在两襟上。衣服很干净,有些地方已经发白了,还有补丁。
母亲说,老林巴巴是新塍镇人,以前是供销社的,曾派到高照工作过十八年。那时,他常到生产队里查看。看到村民们在田里干得热火朝天,他总是笑呵呵地与大家闲扯。老林巴巴喜欢说笑话,他牙齿掉得早,一说话嘴巴里就露出空当,大家便哈哈大笑,也解了劳乏。
一开始大家都叫他老林干部,后来年轻人开始叫他老林巴巴。叫着叫着,所有人就都叫他老林巴巴了。
母亲那时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,但在家里最大,早被拉到田里干活。母亲个子小,但手脚快,肯吃苦。老林巴巴常在人家面前说,这个小姑娘个性强,小小年纪干活跟大人一样,以后一定蛮能干的。
对以前的事回想了半天,母亲终于反应过来,让老人坐下来。我也坐在边上,听他们说话。老人红光满面,口齿清楚,与他聊天时思路清晰,最多的一句话是“对高照有感情啊”。他常常一个人坐公交车从新塍镇到高照来,虽然物非人非,以前的老高照也已像衣服一样被撕成了两半,但还是想来走走。
“退休之后,就很少出门啦,现在老了,有很多印象又跑到脑子里来。”
“高照我是最想来的,来了之后,向人打听一些年纪大些的人,都过世了,就不敢打听了。”
“现在集镇上人真多,车子也多。走到镇前面,田坂上光秃秃的,村子都没了。”
老林巴巴的语气里有些遗憾,但脸上一直挂着笑容。他的脸胖乎乎的,很有福相,笑起来就更有福相。现在,老林巴巴一个人住在新塍镇的一处老房子里,有两个儿子,一个在东北的某个油田,一个在嘉兴。两个儿子也都是老头了。老林巴巴说,老伴走了后,他就一个人啦。孩子们叫他同住,他舍不得老房子,说从老房子里搬出去,等于把一棵老树拔了根。
“以前都是老太婆照顾我,给我烧吃的。”
“现在吃得苦哦,自己也不会烧。只吃素菜,一碗青菜吃好几顿。”
“老太婆走前,最担心这个。”
“不是没钱用,退休工资用不光。一些菜买来也不会弄。”
“吃得苦也好,不然身体也没那么好。”
老人呵呵地笑,一下子说了一大堆。母亲不时插问一些情况,老人很清楚地回答着。
“好多年没说那么多话了,今朝真是开心。”
到午饭时间了,老人起身要走。母亲硬拉住他吃午饭,老人推托了下,便也答应了。
“对高照真是有感情啊!”
“我这件衣服就是那时在高照时穿的,一直舍不得扔掉。”
“今朝真是开心啊,真是好。”
“年纪还轻时,我跟老太婆说,一直等一个姑娘(女儿),等不着。”
老人又说了一大堆。母亲跟我说,当时老林巴巴夫妻两个听说她小时候是被亲生父母扔掉的,命苦,很想认她做女儿。后来因为工作调动的关系,就不再提了。
吃饭时,母亲给老人夹了好多菜,老人噼里啪啦吃了个精光。
“今朝真是开心。”
要回去时,老人从口袋里摸出一百元钱,一定要给母亲。母亲不拿,老人怎么都不行,像个小孩。
母亲只好作罢,用袋子装了一包菜给老人,老人推托了下,便也答应了。
父亲让我开车送老人回家,老人无论如何都不肯,不然就不走了,像个小孩。
母亲把老人送到公交车站。老人说:“今朝真是好。有个女儿就好了。”
这个春天,老人九十一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