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这个女大学生，是使劲儿跳农门出来的。

　　毕业前，人事局给清透了个风，要不分在企业，要不去机关。做装修的老哥和市里的某位高官有一面之缘，生拉死拽着清去了他家。两条烟，一瓶酒，换回了他的一句金口。清在市里的科技局谋了一个职位。

　　清第一天去上班，刚刚忙完“双抢”，脸黑得像包公。城里面容白皙的女同事愣了神：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小姑娘。领导从头看到脚，半晌不说一句话。临了抛过来一句：“局里没宿舍，你自己想办法吧。”

　　清提着行李，找到了初中同学琴。琴在市里效益很好的公司上班，一个人住一间十几平米的宿舍。清在那里安了一张小铺，每天早出晚归，恨不能像孙悟空吹口气，真变成一缕清风，让别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。然而，她还是渐渐地讨了嫌。一个月后，琴支支吾吾地表示，公司里领导找她谈话了，不允许外人借宿。清心里明镜似的。琴的男朋友，不喜欢清这个电灯泡。

　　清寻到了表妹影。影住集体宿舍，十几个平米，上下层，除了影，还住着文和丽。影硬着头皮跟她们商量，清睡了上铺。

　　清和影在一起，每天骑着车在大街上狂奔；在楼道里点火做饭；在房间里打牌吹牛。同楼许多的小年青，都来串门，连同清的同事，一个大林，一个小成。大林脑子里段子多，常常让大家笑破肚皮。

　　某天临睡前，影脸色凝重，塞给清一张纸，字里面透着为难，说借宿东窗事发了，舍友丽举报的。清和丽，总共也没谋过几次面。她有男朋友，偶尔才来宿舍住。有一两次回来，撞见一伙人在狂欢，脸色很不好看。

　　大林让清上他那儿住，自个儿去小成那儿挤。小成比清来得早，住在办公室的楼道里。一张一米二的小床，两个大男人挤了十几天，上班的时间，就像两只瘟鸡。

　　清开始找房子租。一个月的工资360元，好一点地段的房租还不止这点。清找到了城郊结合部的农民房。和房东一番讨价还价之后，105元敲定。

　　在租房睡的第一晚，影陪了清。门一关，早早地上了床。一伙各地口音的民工在门外有说有笑，喝酒骂人，还在门口叮叮咚咚地撒尿。清和影大气不敢出，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睡去。

　　捱到天明，清打开房门，迎面一股腥臊味扑来。门口，酒瓶子、螺蛳壳、一次性杯子散落一地。清和影草草洗漱，仓皇逃离。

　　之后，清在林姑娘那里挤过一阵，在和男朋友同居的秀那里过了两天，小成的办公室小铺也睡过。清没向领导提，也没跟父母说，像个孤魂野鬼在城市里飘荡。夜深深，望着居民房里透出的点点灯光，清心底里弥漫的是杜甫的那句豪言：安得广厦千万间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。

　　快到冬天的时候，父母突然出现在了清面前。清什么都没说，可他们全知道。父亲手里，一个蛇皮袋，里面装着一只土鸡，几斤年糕，说要送给大姨的表姐的姑妈。老两口住在市里一处老房子，木质的楼房，长年的日晒雨淋，木板斑斑驳驳，地面坑坑洼洼。

　　清爬进了几平米的阁楼。阁楼很不规则，斜拉着的房檐，低的地方只有一个人头高。清扯来几尺花布，四面一拦，小床一摆，规整了许多。第一夜，清躺在阁楼里，听着外面呼呼的北风，飘忽着的心猛然踏实了许多。

　　清仍然早出晚归。深夜，轻轻旋开房门，打开昏黑的灯，穿过老两口的饭堂间，蹑手蹑脚地爬上两三米高的楼梯。楼梯很陡，七八十度的斜角，踩上去还吱嘎嘎地响。清手足并用，像是练杂技，胆战心惊。

　　看着清爬上爬下，房东老两口的心也跟着上上下下。没过几天，清的全部家伙被挪到了阁楼的楼梯间。大约四五个平米的空间，一张小床支好，两头刚好顶住墙壁，剩余的地方只够放一张破课桌，一只小箱子。

　　楼梯间里阴暗潮湿，破败的木头空隙里，透进丝丝缕缕微弱的光。即便是白天，也要点起灯。清坐在床头，看着地板上的蟑螂跑来跑去，偶或也跑到清的床上。清拿张报纸，“吧唧”就打死一只。

　　安静的夜里，清蜷缩在被窝洞里，沉沉地睡去。间或醒来，常常不知道外面是黑夜还是白天。房东老太太一早就会送过热水来，脚步声踢踢踏踏的，就像闹钟一样把清惊醒。起来后，清提着痰盂，跑到几百米外的公用厕所，洗刷干净。回来的路上，转身折到巷子里的公用水龙头，刷牙洗脸。一切停当，跟房东老太太招呼一声，破自行车叮铃铃地一溜烟赶到单位。一天天，像一个快要退休的老太太。喝茶、看报，和单位里唯一的两个年轻人——大林和小成，嚼嚼细话。

　　一天，清躺在床上刚要睡去，突然听到了很怪异的声音，吱吱嘎嘎的，时有时无，时强时弱，侧了耳细听，又归于沉寂。清的心刹那被提了上来，想到了小时候大人讲的鬼故事，突然被风吹灭的油灯，一缕冉冉升起的轻烟，连同这个声音，在清冷的夜里，由虚幻变得实在。

　　很快，清就搞明白了。楼上来了个女人，和她一样，租房子的。女人时不时带男人回来，叽叽咕咕一阵子之后，那个吱嘎吱嘎的声音便会响起。有一晚，女人和男人很早就回来了，动静特别大。女人似乎要男人送给他一样什么礼物，男人没应。女人讨价还价，改要500元钱，男人也没有。女人开始骂：什么男人，给我滚……两个人纠缠了很久，最后重归于好。那一夜，那个吱吱嘎嘎的声音持续得特别久。清蒙着头，很久没有入睡。

　　冬季过后，男友给清带来了好消息，他在别的地方给清找到了房子。那是一间近二十个平米的店面房，朝东，亮堂堂的。清在门口摆了个煤气灶，和男友买菜做饭，过起了小日子。在这里待了没多久，清又搬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小居室。清和男友登了记，名正言顺地住在了一起。若干年之后，清换了几次单位，又换了两次房子。现在，清住在城里很好的小区，整个环境漂漂亮亮、干干净净。

　　清不怎么开心的时候，会躺在沙发上，手里一杯清茶，什么都不做，任思绪缓缓地游走，回到几年前，十几年前……清有时候会想起大林，想起小成，偶尔也会想到琴和丽，想到老两口。清呷口茶，想他们现在在哪儿，在做些什么。想着想着，清的心情慢慢好起来，情绪也渐渐高起来。起身，收拾屋子，和儿子吵架，敲打键盘，写点女人的小心情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