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心
某周六,同事约了去濮院羊毛衫市场。想想好久不动,就当锻炼身体了。偌大的一个卖场,不知道有多少的商铺,无论是款式还是颜色,衣服都是相差无几,价格却参差不齐。我看不懂那质地,虽然一位认识的内行人士教了我们简单的区分方法,但我摸着,还是毫无手感。没办法,外行人只能看热闹了,哪个款式好看就试哪个吧。
一圈试下来,衣服还没挑中,倒是相互之间摸着了脾性。几个女人随便走进一家店,指着这件说这是C的菜,那件说是Z的,而W的应该是那款,至于我的,她们一致说,腰带。然后大家相视而笑。
原来一个人穿衣的风格早已定型了,不管你有没有注意,潜意识里自己喜欢的东西,在一个细节上,一处不起眼的地方,都显示出来。只是你自己都没发觉,朋友却是旁观者清。
再回想一下,发觉刚刚试穿的衣服,每个人不过是在自己原来的风格上再重新找一件罢了,大同小异。证据是,我最后买回家的那件大衣,竟然跟我十年前的差不多,不过是领子大了点,腰带宽了点。
买衣如此,想来看书、交友、听音乐亦是同样,那喜好早就在骨子里了,任这世界千变万化,我只守着最初的感动。
不忘初心。
缘起
坐下来时,其实早已找不到二十多年前的影子了,发福的,不发福的;瘦的,不瘦的;显老的,不显老的。虽然也有人说,你还是没变什么,但是,光阴重重叠叠碾过的痕迹,怎么会不在身上深深浅浅地表现出来呢?只是,依旧一束马尾,依旧素面朝天,也许让人恍然觉得依旧是这当初坐在教室里的我。朱的头发还是当初的乱,王还是美丽的小女人样,徐的樱桃小嘴依然甜得腻死人。倒是这几个男生,有的戴起了眼镜,有的留起了胡子,脸上的棱角打磨得跟眼神一般柔和了。
然而,不多一会儿,一些固有的性格便能让你回想起曾经年少的样子来。谁还是这么豪爽,一仰脖一杯酒就灌下了;谁还是那么腼腆,话不多,安静地倾听;谁还是油嘴滑舌,逗得一桌子的人笑喷。矜持的依然矜持,话唠的还是话唠……
可是,到底也不一样了。褪去了青涩与年少,不管如何放纵都像是沉稳的中年人了,不管脸上挂不挂着沧桑,那些细小的皱纹里,丝丝入扣地写着岁月两个字。举手投足间,男人绅士了,抽烟都到外面,开门会礼让;女人文雅了,不再巧笑倩兮,微笑的弧度恰到好处,抿一口红酒,不多不少。
有人还记得我坐在哪一排哪个位置,有人还记得当时抄了我的作业,甚至有人还记得我在夏天时穿了双破了洞的长筒丝袜……我自己都没怎么有印象了,只是我们几个曾经二班的人,后来被拆分到各个班去,可我们依然只记得自己是二班的人。
留在我们记忆里最深处的,总是缘起的刹那。
舍得
阳台上的那些花花草草,凌乱地放置着,几乎让我晾衣的脚没处搁置了。上网买了两个花架来,趁着周六这么好的阳光,好好地清理。
紫罗兰太会长,一盆变四盆了,还枝枝蔓蔓到处扩展,乍一看,几乎侵占了半壁江山。吊兰没吊起来,于是就往别的花盆里伸,我都找不到它最后垂在哪里,连盆底都不放过,根须准备在别家的地盘上安营扎寨了。羊角兰更夸张,胳膊伸出一米多长,还七拐八弯循着花盆与花盆间的缝隙往阳光处攀升。玉树长得肥厚,叶子油光光的。还有几盆我自己都叫不出名的什么花草,亦是蓬蓬勃勃。
公公曾笑着说,你这里的花草倒是长得好。我知道,他是笑我从不打理,最多喂点水,居然一片生机。他自己种的那些,好吃好喝地伺候,却是一天天地枯萎了。
我笑着告诉他,因为我浇水时总要跟它们说说话,它们能听懂,我对它们的喜欢。公公显然以为我在开玩笑。然而,我并不全是。
纠缠在一起,连盆子都提不起,先生说只能剪断了。剪刀下去的时候,心里没来由地疼。我知道它们是廉价的植物,我知道长得太长了并不好看,但是,我还是觉得疼。即使剪了,还是彼此缠绕,真正是“剪不断理还乱”。
花架不大,花盆根本放不下。先生又提议,扔掉些吧,重复的都不要了。
我跌坐在沙发上,终于觉得累了。看着女儿把它们一盆盆地搬到外面,她负责运送到垃圾桶那里。
我知道自己是舍不得,但是,真没有余地可放了。好在女儿说,她第二趟搬下去时,就发现那些花不见了。想来被谁捡走了。
于是安慰自己,它们依旧好好地活着,活在别人家的阳台上,在我看不见的地方。只是不知道,浇水时,还会有人陪着它们说话吗?
舍得放手。生活最终这么告诉我。
离别
看着床上的人,连蜷缩的力气都没了,更别说睁开眼睛瞧我们一眼。他唯一能做的,是偶尔咬着牙,咧一下嘴。听了堂哥的叙述,我才知道,那是伯父忍受着剧痛,唯一能表示的动作了。
身体内的各种器官衰竭,出血,溃烂,还伴有大面积脑梗,心梗。被医院退回来时,医生说最长不会超过7天。他的脸浮肿,嘴唇青紫,我能认得的,只有他一口银色的假牙了。他的眉毛还是很黑很粗,有几根特别长,像那老寿星一样垂挂下来。这让我想起祖父来,他的眉毛也是如此。
他们终于要在天堂相聚了吗?祖父走时,也是受尽折磨。至今还记得,奶奶撩开被子时,我看到祖父的那一双腿,真的只剩下皮和骨头了。我看着那膝盖骨,显得如此巨大,突兀。
奶奶说,痛得肉都没了。原来,痛,真的会让人消瘦,瘦到不成人形。
伯父也瘦,被子下隆起的小小的形状。
我想象不出他到底忍受着多大的痛,他紧咬着的牙关仿佛在此时一点都不能说明什么。
伯父一人呆在乡下,他早上去做点小生意,下午田里地里去拾掇。晚上陪陪我90岁高龄的奶奶。
伯父一向是个老好人,太好人,所以什么事都做不了主,什么都听伯母的。伯母又太能干,太好强,对伯父的老好人样子非常看不惯,于是,经常地听到她责骂伯父。伯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,缩在一边,最多叹口气走出家门,到我家来找父亲喝杯茶。
伯父以前是个剃头师傅。我看他打开那个扁平的木匣子,里面像个百宝盒似的,推子、剪刀、刷子、刮胡刀、梳子、肥皂……看着伯父用推子熟练地从下往上推去,那头发渣渣一点点地掉下来,我便非常想试试。有一次,趁伯父替人洗头,我终于拿起了推子,原来这推子用起来很费劲,不像看到伯父手里用时那般轻巧。
我知道,伯父剃头的手艺并不好,但是,我还是很喜欢看。尤其是看伯父拿着刮胡刀,在那块长长的布条上磨刀时,上下翻舞,总觉得很潇洒,很好看。伯父神情也生动起来,仿佛是手握重兵的将军,随时可以豪情万丈地指点江山。或许,这是我看到的最有自信和开心的伯父了。
上初二那一年,母亲决定让我把辫子剪了。伯父为我翻出那块好久没用的,蓝色的长长的袍子围在我脖子上,那是我第一次享受剃头师傅的手艺,以前一直都是母亲帮我剪的头发。我看着自己的长发一缕缕掉下来,落在那袍子上。那袍子留着黄褐色的污垢,东一块,西一块的,像是一朵朵开败的花,开在一段过去的岁月里。当我起身抖去落发时,才发现,我的衬衫领头被剪了一大口子。
伯父的手艺真的不太行。大概,我是他最后一次剃头的对象了。
伯父的胃大出血后,重担的活几乎不能干了,一旦碰到农忙,伯母言语上又开始恶声恶气了。
伯父终于越来越少地到我们家串门了,经常看到他独自一人坐在堂屋,喝着茶,吸着烟,一双眼睛看着屋外走动的几只鸡,似乎也不在看,好像没什么焦点。
他总是小心翼翼,几乎是懦弱地生活着。
他从来没发过脾气,对伯母,对堂哥堂姐。
他甚至连搓麻将都不会,那是被父亲讥笑为白痴的人。
……
两天后,伯父走了。
我想起伯父痛得只能龇牙咧嘴的情形,以及他给我第一次剪的头发。他笑起来,实在很憨厚,也很像祖父。他们终于相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