甲
早上上班,经常看到一个惹眼的男人。身材魁梧,扎着辫子。辫子蓬松,也许一年半载梳理一次,或者更久。他胡子很长,也很杂乱,但与头发般配。两者相连,让人想起秋天的田野上,某处茅草茂盛的斜坡。他的着装,上衣和裤子是一个系列的运动服。很长时间都未见到第二套衣服。鞋子有两双,一双是白色的运动鞋,一双是黑色的普通球鞋。两双鞋子很显眼,黑白分明,每天轮换。他背着鲜艳的袋子,橙色,有三个。两个同时背在一个肩上,一个拎在一只手中。另一只手空出来,以便走路时可以甩动。他脸色灰黑,目光平视略往下,只看一个方向。走路很有节奏,如果拿时钟来记录,基本上是“滴答”一下,两条腿就交替一次。
他从各个方向走来,有时和我同路,有时是另一条路。但不管从哪个方向出现,我往往会在同一个十字路口遇到他。走过那个十字路口,他的方向是唯一的。看不出他的年龄,也许四十多岁,也许五十多岁,也或者只有三十多岁。他的脑子里会不会有另外一个世界。
乙
一个十多岁的男孩。喜欢笑。或者本来长的就是一张笑脸。身上经常泥不溜秋的,让人想起臧克家的小诗《三代》:孩子,在土里洗澡。不知道他的爸爸和爷爷都在做什么。他每天都那么空闲,好像不用读书。走路时,喜欢用脚踢路上的石子和泥块。有时手上拿着一根棒子,抽打路上的杂草,或轻或重,嘴里念念有词。有一次,看到他跟一条狗在路边对峙。起先,狗朝他叫得很凶。他突然蹲下去捡泥块,狗立即掉转头,夹紧尾巴朝前跑。他在后面大声喊,穷追。狗开始还时不时地回头,朝他吠几声,后来就没有空闲了。他追了一会,停下来,一边大笑,一边喘粗气。
有一天我到单位,刚上楼梯,转弯,差点撞上一个人,一看,竟然是他。我心里着实一惊,他怎么在这里?“有火鸡吗?”他口齿不清地问我。“什么火鸡?”我还没反应过来。我朝他仔细看了一下,的确长了一张笑脸。他的泥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,在我眼前晃了晃,还做了下手势:“火机。”原来他是要打火机。我说我不抽烟,没有打火机。等我打开办公室的门,他已经不见了。来无踪去无影。
后来,我又在路上看到他。他穿了一件很鲜艳的绿色衣服,看样子是新的。球鞋也很新,头发像刚理过。
丙
她的脸有些惶恐,目光怯怯地看着眼前的人群。在墙角的树阴下,她守着一堆真花:马蹄莲、康乃馨、勿忘我……之所以要强调真花,是因为她周围的同行大部分卖的是假花。而清明节公墓里扫墓,假花明显要比真花更有市场。她摆摊的位置并不是很好,与过道有一定的距离,而进入公墓的大门旁,则被她的同行抢占了——那里是前来扫墓的人群直接经过的地方。同行们很会吆喝,自然生意也更好一些。她却只是静静地坐着,无声的目光像淡淡的水,淹没在嘈杂的海洋中。
终于有人上前询问花的价格,她轻声地一一应答。当卖出一束后,她用手捋一捋额前雪白的头发,露出轻松的笑容。她的满头白发并不是因为苍老,看年纪,最多四十左右。很明显,她是得了一种俗称“羊白头”的病。这病让她的头发和皮肤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耀眼的白。这种白在树阴下的角落里,还是显现了与众不同的雪亮。
没有人买花时,她的目光注视着边上一个自己玩耍的小男孩,并不时地叮嘱几句。
丁
他们住在桥下。
到父母住的小镇去,要经过好几座桥。其中一座,我从它的肚子下穿过。这座桥跨度很大,一半架在河上,一半架在公路上。公路在河的南岸,河的北岸则是一大块空地。有一年春天,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户人家,在那块空地上用破旧的木板围了个圈子,开始居住下来。这是一对打工的夫妻。男的大概五十左右,个头不高,皮肤黝黑;女的看上去要小一些,扎个马尾辫。
他们住下一段时间后,小屋周围原本的荒地上,长出了一大片青菜。后来又相继出现了四五只鹅和两只小山羊。在隔着一条河的对岸,虽然汽车声嘈杂,但如果仔细倾听,还是能够听到鹅和小羊的叫声。天热时,在收工后的傍晚,男人常常赤膊坐在河边喝啤酒。他拿啤酒瓶的样子,很豪爽。女人则在边上洗衣服。他们用一些石块堆积出了一个简单的河埠。
过了夏天,小屋四处通风。男人和女人不知从哪里运来了一些长长的芦竹。他们把芦竹一层一层耐心地盖在小屋的木板上。像是两只筑巢的喜鹊。在桥的不远处,有几个建筑工地正在热火朝天地建设着高档小区,也许夫妻俩白天也在那些工地上劳作。
有一次我傍晚路过,看到桥沿上亮着两排颜色不断变化的彩灯,他们的“家”就掩映在这些灯光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