童年的河埠头总是一个热闹的地方。
早晨,清波粼粼,正是担水的好时光。一双双水桶摇摇晃晃,一声声问候热热乎乎,一个个脚步踏踏实实。每当睁开眼,就能听见窗外隐约传来的咯吱声。我知道那是担水扁担发出来的。就此,我总是认为小村人的日子是由河埠头开启的。
然后,淘米的、浣衣的时断时续。至傍晚,干了一天活的小村人收工了。于是,不约而同地来到河埠头洗刷。每一个石阶上都挤满了人,还不够。一些人就在岸上等着。小孩嬉戏,女人们喊叫着,间隔骂上几句不听话的孩子。男人们则吸支烟,喘口气,聊会天。蹲着的、坐着的、站着的,提着鞋子的、挂个毛巾的、拿块肥皂的……这是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候,那时还没有电视机,半月才能轮到一次露天电影。所以,息工了有大把的时间,就不着急,慢悠悠的。尤其是夏天,游泳者激活了小河,也激活了岸上。
记得堤岸上竖着一块“石菩萨”——一个像人头型的椭圆石块,那是牵挂船只的缆绳用的。村里有个传统,女人是不可以坐其上面的。男人们却可以任意闲坐。小孩们都喜欢抢着坐。其实,“石菩萨”还有一个警戒作用呢。梅雨时节,河水上涨,再上涨。倘若没过了“石菩萨”,就意味着洪水会漫过堤坝,小村会受到涝灾。还记得岸上竖着一根电杆,电杆上装着一盏路灯。因此,常有人洗刷完是顶着星星月亮回家的。每当河埠头沉寂了,小村也渐渐地沉寂了。
有时,河埠头会响起一种清晰的声音:“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”,听到的小村人就会拿起一碗白米前往河埠头。那里,停泊着一只加篷的木船。我们会跟随在大人后面远远地观看。据说这是“疯子船”,是夫妻两人都有传染病,手脚等地方发肿,行动不便,更不能务农。他们就以船为家,四处乞讨。他们很识大体,把船停在远离河埠头五六米的地方。看到小村人的施舍,就会伸出长长的杆子(顶端有个兜儿什么的)来接受,然后唱上一曲表示感谢。我看到他们也有孩子。或许不止一个。那个四五岁的孩子被一根带子绑着,不太能自由活动。不过,看起来是健康的,还长得胖乎乎的。
河埠头停泊着数艘水泥船,是船橹手摇船,一艘是一家江北人专用来罱河泥用的。其他的是买卖稻谷、蔬菜、肥料等使用的。新年头里,这些船只还会用来走远亲。平时,有人家生急病了的,或者媳妇快生孩子了的,也会使用船。后来,有了一艘水泥挂桨船,比手摇船稍大些。几乎每天都能听到“嘭嘭嘭”的挂机声。这是那个年代,小村与外界连接的最好的运输工具了。初中到镇里上学,搭乘过几回便船。从河埠头出发,我一路喜洋洋地兴奋着。
印象中,有人家讨媳妇办喜事是河埠头在一年中最喜庆的了。过了十点钟,东家已经张罗好了一切,喝喜酒的人也陆续到齐了。大家开始了等待。我们小孩最着急,就跑到河埠头绕过弯,向远处的河道望呀望。啊,隐隐约约传来锣鼓声了,赶紧跑回去报喜。越来越近了,迎亲船上的爆竹响起来了,那户人家早已备好在门前的爆竹马上呼应起来。于是,很多亲戚朋友和“相帮”(操办红白喜事的时候,每户人家有一人前往东家帮忙是小村的传统习俗)都涌向河埠头。我看到搭了竹帘子、披了红绸缎的挂桨船焕然一新,特别醒目。往后瞧,还拖着一条水泥船,满满地装着嫁妆。
一搁上跳板,新郎和男傧相就立马上岸。新郎笑容满面,热情递烟。“相帮们”心领神会,把烟往耳朵上一夹,搓了搓手,开始了忙碌——搬嫁妆。扛的扛、提的提、抬的抬、挑的挑、捧的捧……井然有序,配合默契。观看的女人们则评头论足,有的道着“被头铺盖”大不大(这是第一件需要搬上的嫁妆,常有好事者禁不住会上前捏捏被角,估摸质量和数量),有的数着梳妆台、八仙桌、五斗橱、长凳子、木箱子、马桶、脚炉……一样样大大小小记得清清楚楚。我可不关心这些,眼睛一直盯着挂桨船的红棚子,不时地弯腰往舱里望。只见新娘子端坐着,却因为罩着红盖头看不见容貌。不过,那一身崭新的红棉袄和红棉裤(那时婚嫁都是在农闲的冬季)足以让我猜想新娘子的美丽了。
约莫二十分钟,嫁妆搬完了。这个时候,新郎家的兄弟(没有亲兄弟,就可以是堂兄弟或者表兄弟)就会迈着方步,精神抖擞地来到河埠头抱新娘子。终于,在一片响亮的欢呼声中,新娘子被抱上了岸。然后,所有的人一起跟随着,向鞭炮声声的东家走去……
就这样,在一年年中,小村从河埠头抱回了一个个新娘子。接着,就在一年年中,河埠头添了一张张新的容颜,添了一份份新的热闹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