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班回家,见厨房里放着一块椭圆形大年糕。是丈夫从菜场里买来的,据称是手工打造而成。第二天,切了几小块放在白米粥里同煮,确实比条形的机器年糕好吃多了。不过,比起父亲做的年糕,总感觉天壤之别,少了那么些温软的糯性和绵长的韧性。
小村人不叫“做年糕”,也不叫“打年糕”,而叫揩年糕。每当腊月廿三过后,小村里的家家户户都会忙活一整天,揩上十几只。除了自家吃,还会送给城镇上的亲戚或朋友。那时候,乡下人家实在没啥稀罕物,送年糕预示着“来年节节高”的好口彩,又能享那么点儿口福,倒也受到“街上亲戚”的喜欢。
如今,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,揩年糕的人家不多了。想吃,上超市上菜场都能买到,十分方便。但六十八岁的父亲,坚持年年揩年糕,只为了儿女们喜爱吃,盼着吃。
已有很多年未见父亲揩年糕的过程了,但深刻的印象始终在脑海,清晰如昨。首先,父亲会在大缸里浸泡好几十斤糯米,然后洗净,放在两个圆淘箩(用竹篾编成的)里,架在长凳上沥干水分。次日,天还没亮,父亲便挑着担子到三里路外的大队磨粉房排队磨粉。待到回到家时,母亲已将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几个蚕匾,搁置在支架子上,并铺上了全新的薄尼龙纸。
父亲将白白的磨粉倒入一个蚕匾里,像小山一样。我和姐姐妹妹就会很熟练地帮助着疏散开磨粉,铺得平平整整的。父亲吸了袋烟,稍作休息后,把平日里扔在屋角边的桑树篰头或者粗长的硬柴拾掇在一起。弟弟呢,赶紧从门角落里找出了斧头递给父亲。“咔嚓!”“咔嚓!”柴火被劈成了好几块。我们几个小孩又抱着它们放在晒场上阳光最好的一角。晒至下午日头淡了,再一摞一摞地搬至灶头边备着。
这个时候,母亲忙着把蒸架、纱布和钵盆找出来洗刷一番。然后,一边刮镬子底上的黑灰,一边叫姐姐到邻家借来一个筛子筛粉。筛粉,既是耐心活也是技术活,来不得半点马虎。因为需要一边掺上少许水,一边拌和均匀了才能筛得又细又松,燥湿适中,所以经常是父亲筛粉,母亲加水。
一切完备,终于可以揩年糕了。母亲开始在里灶的(那时的灶台有三个锅,中间的中号用于煮饭,外面的小号用于炒菜)大锅上舀满水生起火来。父亲先用纱布平摊在蒸架中,再把磨粉装上,拿菜刀刮平后用刀背横着竖着扣几条缝隙置于大锅上。大约十来分钟,锅上热气腾腾,还发出“噗噗噗噗”的响声。母亲听着声音再从灶上的“猫眼”(灶中间凹陷出有个小镬子,可用余热温水洗碗,它上面留有一个扑克牌大小的孔)一望就知道熟透了,连忙喊道:“他爹,可以揩糕了!”父亲赶紧掐灭烟头,脱下外套,挽起袖管,将滚烫的蒸架拿下,换上另一个已经装好米粉的蒸架继续蒸烧。
揩年糕的钵盆放在八仙桌边的两个并排的长登。父亲先将热蒸架先放在八仙桌上,然后扯起白纱布的四个角一拎,那团软乎乎的米粉便转移到了钵盆里。只见父亲三下五除二地来回摔打几下,就将熟米团倒出了纱布。“真香!”看着我们四个孩子虎视眈眈的样子,父亲心神领会,顺手掐了几小块递过来给我们解馋。姐姐最懂事,拿起空蒸架学着大人的样子装起粉来。我和弟弟妹妹围着钵盆,看父亲揩年糕的一举一动。
因为又烫又黏,所以捏压搓揉时,父亲需要不断地大口吹开热气,并不断地蘸好几次“黄油”(好像是一块鸡油做成的,放在一个小碗里由火炉暖着,就化开了。有防烫润滑的作用)涂在钵盆底部、盆壁,或手心里。渐渐地,那团黏糊糊的东西变得柔顺光滑了。此刻,父亲已经大汗淋漓了。马上就要定型了,父亲挺起腰缓了口气,将米团的上下两端各向里捏压直到结合,左手掌伸直按住米团,右手轻轻一拨,米团翻了个身。紧接着,一手掌按在另一手掌上,一点点地轻压米团。一会儿,椭圆形的年糕展现在我们眼前。为了美观,父亲还会竖起手掌,在年糕上扣出两道沟,而最中间就会凸起一道笔直的脊背。这下该轮到我出场了,当父亲将年糕安放在母亲准备的空蚕匾时,我就用筷子的圆头蘸上红颜料(红纸加了水制成的)点花。脊背上三朵,两边各两朵。我最喜欢点成梅花状的,仿佛是雪地上绽放的红梅,好看极了。
做完一个年糕,间隙两三分钟,灶间又传来了母亲的叫唤:“他爸!又熟了!”于是,父亲接着做第二个。如此重复,蚕匾里的年糕摆满了,再添置一个蚕匾又摆满了。那时,我家的灯泡只有二十五瓦,橘黄色的光线被腾腾的热气笼罩着,整个屋子就被氤氲在一片温暖的诱人的年糕味儿之中。如今想来,似乎有点儿不真实,仿佛一个童话般定格在了心空。
最让我们兴奋和期待的是最后两蒸架。父亲会将其中的一蒸做成元宝状,寄寓新年发财之意;另一蒸做成鲤鱼状,象征“年年有余”。那是在大年夜、年初一祭祖祭天地用的,期望五谷丰登,日子越过越红火。父亲的手很巧,那鱼鳞片是用碗沿旋转着做成的,栩栩如生。看见了的亲戚朋友或村里人没有不成称赞的。至于我们,当然也趁机大显身手。各自掐了拳头大小的粉团,搓揉成小猫、小狗、小兔子,甚至什么也捏不像的,依然洋洋得意,自我吹嘘自己的手艺呢。
过个两三天,这些年糕就会变得很硬朗。母亲在上面遮盖了薄尼龙纸,用以防止表皮冻裂,保护年糕的“细皮白肉”。到了开春前,母亲把留下来的年糕浸泡在水里。母亲说,腊月里的水可以延长年糕保质期,再吃个十天半月也无妨。
去年,父亲突发奇想,做了南瓜年糕和紫薯年糕。前者金黄金黄的,切成薄片放在油锅里炸了吃,好吃得不得了。后者粉紫粉紫的,有淡淡的天然甜味,亦是别有风味。呵呵,我们大赞父亲的“发明创造”。父亲呢,眉开眼笑,十分满意自己的作品。当然,更重要的是满意孩子们永远不变的爱吃他做的年糕劲儿。
春去冬来,转眼间又到年底了。今年,我采摘自制了一包桂花,想让父亲揩个桂花年糕尝尝呢。记忆中,小村人只有做完了年糕,才会踏踏实实地迎接新年的到来。可不是?“新年吃年糕,来年节节高。” 谁不喜欢这样的好口彩?在我,更是因为白白糯糯的年糕吃在嘴里,浓浓郁郁的父母之爱融在心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