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扫尘记
2018年2月23日 09:35 来源:嘉兴日报 简儿

  ※欢喜记

  腊月二十三,我们家开始大扫除。我妈头上裹了块围巾,蒙着脸,露出两个眼睛。两只耳朵上挂了两块布片,手里挥舞着一个鸡毛掸子,像个电视剧里的日本兵。八仙桌上,五斗柜上,灶台上,水缸上,铺了塑料纸。墙角、房梁上垂下长脚灰尘,小蛇似的倒挂着。平日里,我妈对这些长脚灰尘视而不见,风一吹,长脚灰尘晃晃悠悠,有一种鬼气。乡下的房子,到了冬天,西北风一吹,窗户里有小兽钻进钻出——月白色的院落里,覆了寒霜,有一种奇异之气,犹如幻境。幻境中,走来穿棉袍的老者,双手笼在袖子里,弯着腰,佝着背,忽而一阵剧烈地咳嗽,一口老痰堵住了嗓子眼。老者沿着墙根走过去,渐渐走进寂寞哀愁的光阴里去。

  扫尘是一桩大事。一年扫一次,可不得大干一番么。我妈把碗橱里的东西,全搬了出来,堆在水泥地上。天晓得我家的碗橱,怎么能藏进那么多东西:白底蓝边花碗、盆子、汤碗、勺子、调羹、糖罐、搪瓷杯……还有两罐麦乳精(有人送的礼,我妈忘掉了,简直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欢喜)。

  那只糖罐是我妈的嫁妆,油腻腻黑乎乎,已经辨不清本来面目了。我妈拿把刷子,蘸点洗洁精,使劲刷啊刷,再用清水一冲,眼前赫然出现一只白瓷罐子,上面雕着浮凸的花纹,真是美则美矣。我妈盯着那只糖罐出神,轻轻叹了口气。不过我妈才当了一分钟黛玉,转身继续当王熙凤去了。

  她指挥着我和弟弟,把两只抽屉里的东西清空。我和弟弟一人一个抽屉。抽屉里藏了鸡蛋、粽子叶、红纸、剪刀、磨刀石……七零八碎的杂物,大多是奶奶塞在里边的。“臭屁值千钿”,我妈虽时常嘀咕,却不敢随便乱扔奶奶的东西。奶奶在我们家是老祖宗,有至高无上的地位,爷爷也不敢得罪她。我妈只敢对我爸凶,对我奶奶,也要尊称一声老太太。况且,有时候拿个顶针啥的,也要央求老太太。奶奶过世二十年了,我妈说起奶奶,仍念及老太太的好处。老太太在的时候,许多不明白的事情,一问即知。现在,老太太不在了,我妈只好当老太太了。

  碗橱里的东西一一洗干净,用抹布把搁板擦一遍,再一一放回去。灶台上、水缸上、洗脸盆的架子、八仙桌、长凳,统统擦一遍,甚至墙上的门洞(我家客厅墙上挖了一个洞,摆一些茶杯、茶叶罐、火柴诸如此类的东西)也擦过抹过。玻璃窗先用抹布擦一遍,再用揉皱的旧报纸擦(这活又派到了我和弟弟身上,我俩猫着腰蹲在窗台上,一边擦,一边瞄准射击,砰砰砰、哒哒哒的声响不绝于耳)。玩是小孩子的天性,大扫除这一天,家里乱七八糟的景象,简直让我和弟弟乐开了花。我们表面上很顺从地干着我妈派的活,暗地里却小猴子似的蹿上蹿下。直到我妈一阵眼冒火星,我俩这才收敛起来。

  水泥地用拖把拖一遍,湿漉漉的,映得出人的影子。灶台也抹干净了,摆了一对大红蜡烛。这一天,除了扫尘、还要祭灶(我们乡下叫谢灶):谢谢灶王爷,保佑我们全家老小这一年平安无事,也拜托灶王爷“上天言好事”,在玉皇大帝面前多美言几句。

  鲁迅先生在《送灶日漫笔》里写道:“灶君升天的那日,街上还卖着一种糖,有柑子那么大小,在我们那里也有这东西,然而是扁的,像一个厚厚的小烙饼。那就是所谓的‘胶牙糖’了。本意是在请灶君吃了,粘住他的牙,使他不能调嘴学舌,对玉帝说坏话。”

  因此一家人都是恭恭敬敬的。我妈平日对我和弟弟凶巴巴的,这一天也慈眉善目,唯恐灶王爷向玉帝奏她一本。

  新春扫尘,有除陈(尘)布新之意。要把一切的穷运、晦气,统统扫地出门。

  扫了尘,要贴春联。我妈去镇上买日历、红纸,把大红的纸,裁成长条,请村里的教书先生,用墨汁写上黑乎乎的大字。这一天,教书先生家里门庭若市,都是来求春联的人。教书先生穿着长衫,悬腕写字,很有一种古意。

  那时,我痴痴地想,长大了,我也要当一个教书先生,替村子里的人写春联,写信。那时,村子里识字的人并不多,年纪大的,不会写字,儿子去当了兵,女儿嫁到外地,都得央教书先生代写家书。我瞥见信末写的几个字:一切安好,勿念。

  教书先生,姓沈,右手有一点残疾,字是用左手写的。我惊讶一个人竟然可以用左手写字,况且还写那么好。后来,沈先生教我们语文课,上课的时候,左手在黑板上刷刷地写,沈先生的字写得奇崛,很有风骨。

  村子里的红白喜事,沈先生都被请到朝南的贵宾席上,沈先生喝酒很文雅,用宽大的袖子轻轻一掩,饮一小口。沈先生的那件长衫,对襟,绣着复古的盘扣,村子里也只有沈先生一个人还穿长衫,也只有沈先生穿了长衫好看。沈先生胸中藏了墨水,才会这样温文儒雅罢。我暗暗地想着。

  很多年以后,我也当了教书先生。不过写在黑板上的字,是一堆歪歪扭扭的洋文。也无长衫穿,我是女的呀。倒是我有个同事黄小墨,经常穿一袭长衫,我问他是从哪儿弄来的,黄小墨说,淘宝呀。

  黄小墨有个书法工作室,里面摆了一张木头桌子,铺了一块白布。平时,黄小墨在那里教学生写毛笔字。快放寒假了,黄小墨裁了红纸,正方形,中间印了一朵祥云,黄小墨就在祥云上写福字,写春联。

  黄小墨伫立在那里,穿着长衫,悬腕写字,颇有几分沈先生的神韵。每次我看见黄小墨在那里挥毫泼墨,就会想起沈先生。我有很多年没见过沈先生了,不知他还穿不穿长衫、写不写毛笔字。

  过年回乡下,我问我妈,沈先生还写不写春联。我妈说,已经很多年不写了。现在没有人去求春联了,春联都从集市上买,现成的,洒了金粉,几块钱一张。有的人家,干脆春联也不贴,鞭炮也不放了。我妈摇摇头说,这过年,越来越不像个过年的样子了。

  我说,妈,我想去看看沈先生。我妈说,好,应该去看看。沈先生是你的先生。过年了,学生去拜拜先生,应该的。

  我去了沈先生家里。沈先生家很好认。那一户门前栽了一片翠竹,有一片木槿花栅栏的人家,就是沈先生家。沈先生仍旧穿了一袭长衫,很有昔日风姿。不过,沈先生头发白了,背也佝偻了。见到我,一下子没有认出我来。我说,沈先生,我是小橘子呀。沈先生盯了我看了半晌,这才记起来,嗳,是小橘子呀。沈先生咳嗽起来,师母在一旁替他捶背,一边说,他一激动,就要咳嗽,老毛病喽。

  沈先生,我想央你写一副春联。我恭恭敬敬地奉上红纸。沈先生讶异了一下,笑着说,好好好,很多年没写春联啦。兰心(沈先生的夫人),快去研磨。沈先生伫立在长条桌旁,穿了长衫,悬腕写字,仍旧很有一种古意。

  沈先生的字,仍旧那样奇崛,那样有风骨。

  我想,也许有一天,村子里会永远消失这个穿长衫的教书先生。谁也不再记得,那些写在春联上的,墨香袅袅的字。

标签:原创 责任编辑:谢冬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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