※人世间

　　那天千惠约我去范的画室。一群学画的女人，大约三四十岁，也有五十来岁的，穿了布衣，套了围裙，坐在画架旁，姿态美好，神情恬静。范坐在她们中间，偶尔走来走去，断断续续与她们比划一下。

　　范看见我，招呼我到隔壁的一间待客室。地上一个小木几，上面放了一套陶瓷茶具，一只玻璃小花瓶，插了两朵月季。一包红双喜烟，一只天蓝色的打火机。木几两侧摆了三只小木凳。

　　范挠了挠头说，不好意思，只好坐小凳子了。

　　然后，我们就坐下来谈话。

　　起先并不晓得说些什么好。大概对着陌生人，范有一点儿拘谨。千惠走过来笑，亏你俩都是八零后。后来，千惠走了。我问他，你兼职还是专职画画？范说，好巧，今天是我辞职第一天，之前在美术馆工作。

　　为什么辞职？

　　因为梦想，我这么说会不会有点矫情？范说，其实是因为上班太忙碌啦，没时间画画，想辞掉工作，可以拥更多自由的时间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。

　　不过为了糊口，就暂且收了一些学生。千惠跟着我学两年，她的作品已经入选当代艺术展了。范又腼腆又自豪地笑，我这个师傅是不是很厉害？

　　话匣子一打开，我发现范是个颇风趣的人。他看起来相貌十分朴实，短发，戴黑框眼镜，一张干净的脸，穿了一件烟灰色衬衣，一条牛仔裤，走在马路上，绝不显眼另类，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画家。

　　你以为画家是什么样子的呢？范笑着问我。

　　留长发，拉喳胡子，奇装异服，一副不羁的样子。

　　也许吧，许多人一想到画家，眼前都会浮现这个形象，但其实并不一定。谁说画家非得扮酷，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颗不羁的心，敢于打破固有的观念。范接着说。

　　比如传统绘画与现代绘画，并没有明确的界限。可以用现代的手法去画传统绘画。也可以用传统的手法画现代绘画。至于画画的工具，可以是油彩，也可以是任何一种东西。比如揉皱的纸团，窗纱，报纸，所有的东西都能参与、融入绘画之中。

　　还有，千万不要觉得学生不如老师。画画更重要的是表达你的思想，而不是技巧。一个会技巧，没有思想的人，未必可以创作出好的作品。但一个有独特思想的人，只要学会一定的技巧，就可以成为一个好的艺术家。

　　范的这一番话，令我很受震撼。

　　我想起小时候，拿着树枝、砖头在大地上涂鸦，画一个个房子，再给它们安一个窗子。也许在那一个不谙绘画技巧的幼童的笔下，也曾诞生过伟大的作品呢。而一旦掌握了太多的技巧，受过正规的训练，也许反而会受到束缚。

　　范说，你说得对。这就是为什么毕加索的画看起来像是一个儿童在胡乱涂鸦。许多伟大的作品，一定不只是拘泥于技巧，而是来自一个人的心灵。

　　我一直觉得，画画是一件很幸福的事。范指着墙上的一幅画，画中有个人走在河边，河中央有一座桥，桥墩断裂，裸露出钢筋。不过是几个大的色块，淡绿、墨绿、柠檬黄，简单明快，只是断裂的桥墩用了颇暗的深褐色。范说，他想表达的是工业化对这个世界的侵袭与毁坏。从前那个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人，已经消失不见了。

　　但我一直相信，画画会带我抵达一片美丽的风景，一个美丽新世界。那一天很快会到来。范轻声对我说，又似在对自己说。至于能不能出名，能不能赚很多钱，范说他暂且并不考虑这些，收几个学生，供自己可以生活下去，然后心无旁骛地去画画，这样的人生，已经足够美好。

　　一壶茶喝到寡淡，才惊觉在小板凳上已经足足坐了三个小时。这大概算得上我有史以来第一次与陌生人有如此之久的长谈。范的学生几乎都已经离开。只有千惠还在等我们，她替老师锁了铁门，带我们下楼。夜色中，我走在马路上，想着，这一座灯光璀璨的小城里，究竟有多少造梦的人。

　　你可能永远不知道那些造梦的人，生活在怎样的一个世界中。他们也许跟你一样，上着班，过着忙碌奔波的日子，经历着坎坷与艰难。但是，纵然再怎么辛苦，他们心底依旧有一束梦想的灯盏，照亮了心中的那一片风景。

　　时间之河，永远在缓缓流淌。他们是站在时间之河上，隔岸看风景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