※人世间

　　一

　　那个擎荷的少年，是我的侄子。

　　一放暑假，他就来到城里住在我家，跟着妹妹一起去游泳，逛游乐场，下馆子。妹妹上兴趣班的时候，他偶尔也跟着去，安静地坐在角落里。他多半是沉默的，不太说话。

　　回到乡下，他忽而变得活泼起来。

　　骑了自行车，风驰电掣地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，身后还跟着小白（一条草狗，由于多日不见小主人，显得尤其亲热）。

　　小路两旁的水田里，栽了一大片荷花。大约是肥料好的缘故，长得奇高奇大，叶子亭亭。淡粉色的花苞，从绿叶间探出来。风轻轻吹送来一片幽香。

　　我想采一枝荷，无奈离我太远。侄子说，姑，我来采。他猫着腰，踩到小路旁的泥地上，身子斜过去捞到那支荷，一把从水田里拔了上来。他擎着荷，那样子令我想起鲁迅笔下的少年闰土。

　　侄子这一代，童年亦已寡淡。天底下的许多新鲜事，亦是装在了手机、ipad、电视机的盒子里。

　　幸好还有那几亩菜地、水田。还有小白和一群鸭子。

　　侄子拿了网兜去水田里捞浮萍，逮到几只田鸡，扔给鸭子吃。鸭子下了一只双黄蛋。他喜滋滋地拿来给我看。

　　侄子又去菜园里掰玉米、摘香瓜。他说，姑姑，这里有鸭粪，你还是站在那里好了。

　　我低头看了看脚上穿着的那一双镶了水钻的某名牌凉鞋，果然很不合时宜。

　　至于他的妹妹，见了小白就一直躲在车子里。

　　父亲冲侄子喊，快把小白关到柴房里去。

　　侄子替小白委屈，但还是把小白关了起来。小白踢着门，一直呜呜地叫。他只好把小白又放了出来。

　　父亲拿出祖父的威严说，去拿条锁链把小白锁起来。侄子说，就不。有本事你把我锁起来。

　　那个擎荷的少年，气哼哼地站在门廊下。小白围着它的小主人，上蹿下跳撒着欢。

　　过了一会儿，侄子拿了一柄剪刀，把摘来的几支荷修剪至一样整齐。递给我说，姑姑，回家用清水养起来，不然很快会枯掉。

　　月光底下，这个擎荷的少年，侧影几乎长得与弟弟一模一样。

　　时光仿佛退回到很久以前。

　　这荷塘的月色，夏日的香气，仍是几十年前的。只是这月光底下的少年，到底不是昨日那一个了。

　　二

　　荷是有幽香的。

　　车子里放了几支荷，心忽然就安静下来。

　　想起中学时念过一篇古文《爱莲说》：“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，濯清莲而不妖，中通外直，不蔓不枝，香远益清，亭亭净植。”

　　写得真是好。这莲的枝，果然是中通外直，那么修长的一茎，折下的一段，中间是空的，横切面似一只藕，垂下几许丝。真是不蔓不枝，故而有一种清冷之美。摘了的这几支，皆还是花苞，粉中带娇。噫，美则美矣。

　　抱了那一束荷，驱车十几公里，至郊外一家甜品屋，名字叫“小乔”。这名字取得忒好，令人想起“小乔初嫁了”的那个“小乔”。

　　店在荒芜与僻静之处。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守店。

　　甜品屋的布置颇文艺，墙上挂了车牌，垂下淡绿色的煤油灯盏。木头花纹的吧台。玻璃花瓶里插着几枝白玫瑰。门是一块布帘，印着红玫瑰，英文flower。

　　角落里有个白色的小圆桌。我把那一束荷放在圆桌上。女孩端了甜品走过来说，这荷花真香。

　　不知为何，深夜抱着一束荷，光临这样一家在郊外的甜品屋，我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幸福的感觉。

　　想起诗人冬子说过的一句话：“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。”

　　也许，世上并无桃花源，桃花源只在我们心中。那一束荷，就是一个桃花源。有一间陋室，苔痕上阶绿，草色入帘青。可以调素琴，阅金经。无丝竹之乱耳，无案牍之劳形。有布衣，荆钗，虫鸣，以及荷塘月色。

　　这样“不知有汉，无论魏晋”的日子，是我喜欢的。

　　三

　　清晨醒来，茶几上的那一束荷有一朵已经完全绽开。淡黄色的花蕊里，住着许多小蚂蚁，吮食着花蜜。凑近一闻，又甜又香。

　　花蕊中央托着一只小莲蓬，二十八颗小莲子，团团围在一起。荷花凋谢以后，就结了莲蓬。大约这世上所有的花凋谢以后，都会结果子吧。

　　譬如女人凋谢以后，就会生下孩子。

　　女人如花。花似梦。

　　那么荷，一定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。不似凌霄，一大片攀援在老房子的屋顶上。亦不似玫瑰，香艳美丽，长了一身的刺。荷是清幽、温柔，淡雅、不施粉黛的，穿了一袭素色的衣裳。未开口说话，倒先含了几分羞。

　　柳眉、朱唇，百转千回，情思翩跹，才下眉头，却上心头。

　　安妮宝贝改名庆山以后，写了一本小说《莲花》。在这本书里，她写到不同种类生命的状态，不同种类的死亡、苦痛和温暖。她说：“众生如池塘中的莲花：有的在超脱中盛开，其他则被水深深淹没沉沦于黑暗淤泥之中。有的已接近于开放，它们需要更多的光明。”在她笔下，莲花代表一种诞生，清除污垢，在黑暗中趋向光明。

　　从淤泥中开出来的一支莲，一定是汲取了太阳的光辉，以及世上许多的光明，才会这样清冽、幽雅、不染一点污垢与尘埃吧。

　　予独爱莲之美，更爱莲在黎明之前，黑暗尚未褪尽之时，那一种寂静与隐忍，默然与欢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