栖真祥寺
我的故乡栖镇,以一座寺院为名。若是去赶集,就说“去栖真寺”,有别的村子里的人来我们村子走亲戚,也说“去栖真寺”。有陌生人问起,你家住哪儿?我就自豪地对那陌生人说“栖真寺啊”。
方圆几里乃至十几里,谁不晓得鼎鼎大名的栖真寺呢。就是嘉善天凝、杨庙一带的人,也大老远来栖真寺,做生意,售卖雪菜啦、荸荠啦、甘蔗啦、苗猪啦。过去许多贸易发生在水上,一大清早,栖真寺市河上的船只首尾相接,一根跳板连接着另一根跳板,人在船上走来走去,如履平地。
既然说栖真寺,那此地当然有一座寺院。寺的历史,可以追溯到北宋开宝二年。据清末《闻川志稿》记载,有一位宝月大师云游到麟瑞乡丁安荡畔,即现在的栖真寺旧址时,见此地“地广境幽,绝无尘迹,足可栖真养道”,于是筑茅庵以弘扬佛法。如此说来,我的故乡栖镇自古以来就是个风水宝地。此地民风淳朴,村民中也无偷盗抢劫之徒,盖心中皆有佛祖也。
至于栖真寺究竟建于何时,历史上并无确切的记载。倒是有一则民间流传的小故事,说的是乾隆十二年(1747),当时的栖真寺已经是个香火鼎盛之地,有“先栖真寺后灵隐”之说。一日,住持在寺中巡视,见到大雄宝殿里的横梁弯曲变形了。于是他请来木匠师傅,想要换一段新的横梁,可是当木匠爬到了屋顶上取下旧梁,却在这段横梁中发现了藏有一段长着两个穗的稻子。
“像这样长有两个穗的稻子,历史上只出现在唐朝武则天的时候,一定是那个时候建寺时有人放上去的。”住持喃喃自语道。
“那么,我们的栖真寺,一定也是那时候建成的喽。”住持继而欢欣雀跃起来。
这消息就像长了脚似的传到了村民的耳朵里。大家纷纷议论。
有人问:“为什么稻穗可以放置千年不腐不烂呢?”
“因为它放在了庙宇的顶上,自然是受到了仙气保护。”另一个人回答道。
那么,栖真寺究竟是不是真的建于唐朝呢,到如今业已成了千古之谜。
不过到了我小时候,寺院已经变作了粮站,只余下朝南埭上的一座旧山门,与一间大雄宝殿。
粜谷的船只,一直从寺前的市河排到青龙港、钱家港。画家缪惠新说,如果把栖真寺比作龙头,那么青龙港、钱家港就是两条龙须。所以住在龙须上的我是非常自豪的。甚至在那些偏僻的村子里来的小伙伴面前有了那么一点趾高气扬。
粜了谷,爸爸带我上了岸,去阿庆嫂的馄饨店吃一碗荠菜馄饨。坐在临河的窗子边,那条缎带似的小河上,映照着天光与云影。
到了冬天,爆米花的人蹲在栖真寺门口,穿了一件军绿色的大衣,嚷嚷着爆米花啦、爆米花啦。小孩子团团聚拢在他身边,等着他那只大麻袋里,变戏法似的倒出一片雪白的爆米花。
从那扇旧山门里走进去,迎面撞见两株银杏树,枝叶蓊郁,高耸入云,甚是粗壮。据说那两株银杏树,是明代万历年间,由普陀和尚亲植,须几个人合抱才行。每一年秋游栖真寺,老师都要嘱咐写一篇作文,于是几个人走到银杏树底下,伸出胳膊,团团围在一起。作文时便洋洋洒洒写道:“银杏树的树干真粗啊,五六人合抱在一起才能围得住……”老师笑眯眯地称赞我写得好。
一轮秋阳,照在寺院的院墙上,银杏树翩飞如蝶,似在诉说如歌的岁月。蹲在树底下,一枚一枚捡树叶,夹到书页里。或几个人围着银杏树,你追我赶,嬉笑喧哗。我以为这样子的日子是可以到永远的。
然而一刹那九百年生灭。那么多日子,从我指缝间漏掉了。今日游子回故乡,犹如陌生客。
只见那座山门,已修葺一新,金光闪闪,门前蹲了两只石狮子,如两个忠实的庇护者。从山门里走进去,有一卖香烛的老妪,闻我乡音,热情地招呼我。问我是哪个村子里的?青龙港的呀。那老妪又问起我爷爷姓甚名谁。我答了以后,那老妪作恍然状:“原来是吕阿弟的孙女呀。你爸爸、叔叔我都认识,瞧着你也挺面熟,小时候,你奶奶经常带你来庙里烧香的,对不对?”
那老妪还记得我。我居然没有被故乡忘记么,心里一阵欢喜。再抬头一看,只见天王殿和玉佛殿气宇恢宏,在两座佛殿之间,伫立着那两株古老的银杏树,似乎愈发蓊郁葱茏了。树上悬了一块古树名木保护牌,记载着树种、编号以及树龄。
记得小时候,每当说起这两株银杏树,村子里的人必绘声绘色,说两株树本来一雌一雄,寺中的和尚唯恐雌树结果,遂爬上去钉了许多钉子。又谈及某一年,东边的树忽而萎谢,气息奄奄。数年以后,那枯枝之上竟又长出新叶,亭亭如华盖。村民无不称稀奇,以为是佛祖的庇佑。
每逢初一、十五,奶奶穿着出客的衣服,背着香袋,带着我去栖真寺烧香。关公菩萨避邪,财神菩萨送财,送子观音送子,文殊菩萨管读书郎,奶奶一边念叨,一边领着我恭恭敬敬地朝各路菩萨磕头。磕了头,就可以在寺院里到处转悠。
有一次,转到寺西边的河滩旁,不小心踩到一块石阶,仔细一看,竟看到那石阶上有字,依稀可辨一个“之”字,一个“塔”字。莫非,这就是传说中老和尚的灵塔?于是双手合十,念了一句“阿弥陀佛”。
直至那天见到宗修法师,听他说起灵塔,才解开了萦绕在心中这个几十年的谜团。
宗修法师,塘汇乡人,吊梢眼,高颧骨,有金刚怒目之相,乍一见还以为是佛殿上走出来的一尊罗汉。
法师告诉我,他十八岁在觉海寺出家,并于山西五台山受戒。初来栖真寺,寺非常破败,只有一个旧山门,和尚们在一个临时租用的粮仓里诵经做课,起居生活。账簿上只余下一百五十块钱。
见到一座千年古刹如此破败,法师心中很不是滋味。一天,他来到寺西河滩上,脚下底忽然踩到一块石碑(极有可能就是小时候我踩过的那一块),用手轻轻拭去盖在上面的泥土,只见碑上渐渐显出一朵莲花,法师一边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,一边继续擦拭,碑上的字清晰地显了出来:“栖真塘上开智老和尚之塔。”果然,是一位老和尚的灵塔。法师总共觅到了两块塔碑,另一块,是云谷大师的,于镇东村民洗衣的河埠上觅得。
云谷大师,乃明代四个高僧之一憨山大师的先师。憨山本姓蔡,名德清,字澄印。明万历四十五年,即公元一六一七年春,憨山大师去余杭径山寺凭吊达观大师,路过嘉兴,应麟溪(今池湾)沈旅渔之邀,到沈氏家中小住,并去栖真寺拜了恩师云谷和尚之塔,见寺庙颇为荒寂,于明万历丁巳三月初八那天,大师磨墨写下一篇《栖真寺置长生田引》,为行书,全篇四百六十余字。
憨山大师在“引”中写栖真寺“创于大宋,地广境幽,绝无尘迹,足可栖真养道,故受此称,盖福地也”。
此篇碑文,我在网上搜索时,见有人挂出售卖三千五百元人民币,并标注“已售”,不知后来为何人所得。
大师写下那篇“引”之后,栖真池湾人沈旅渔居士捐田四十八亩,以供僧人。寺院香火复又旺盛起来。至明代天启年间,如山和尚重修了大雄宝殿,之后规模越来越宏大。据《嘉兴市志》记载:“当时占地三十二亩,殿宇宏伟,雕塑精美,其建筑仿照杭州灵隐寺。”
镇上的老人说,当时“寺宇焕然一新”,最为鼎盛时期有天王殿、大雄宝殿、星宿殿、阎王殿、斗母殿、地藏殿、千佛阁、禅堂、方丈室、藏经阁、吕祖殿。和尚统共有一百余人。每日晨昏,都有一位和尚爬上梯子,去敲安在大雄宝殿里的那只巨大的铜钟,还有一面直径大约两米的大鼓,是谓晨钟暮鼓。
到了午时,快要吃饭的时候,小和尚手执木槌,“当当当”地敲一只木鱼,声音脆而响。这是在通知僧众们进食斋饭,又称敲云板。
寺中的和尚纷纷从佛殿后面走出来,一时袈裟如云。那只木鱼,就挂在吃斋饭的廊檐下。它有着一层“自警”的含义。因为“鱼昼夜未尝合目,亦欲修行者昼夜忘寐,以至于道”。
夜里的钟声,则格外沉厚,一记一记,不疾不徐,统共要敲一百零八下,谓之敲幽冥钟,乃是专为地狱沉沦受苦的众生所敲。《增一阿含经》云:“若打钟时。一切恶道诸苦,并得停止。”
《增一阿含经》又说:“如果听到钟声,以及佛的经咒,就能够消除五百亿生死的重罪。”
宗修法师把两位老和尚的灵塔,接到寺中,供奉在弥陀塔上。他暗自寻思道,既然两位高僧都找到了他,那么重修栖真寺,于他是责无旁贷的事情,也是他今生的功德。
于是法师不辞辛劳,四处奔波,请来佛像,修缮了大雄宝殿、伽蓝殿、天王殿、玉佛殿、纯阳殿、三圣殿、阎王殿、药师殿,寺忽有蔚然壮观之相。
法师说:“既是佛门弟子,做课、诵经、为寺院奔走,乃分内之事。”
问法师贵庚,答曰五十四。自斩断尘缘,遁入空门,已有三十几年光阴矣。
时光何其匆遽,比如我,而今重返故里,伫立于银杏树底下,也不免叹:昔时在树底下玩耍的那个小女孩,她去了哪里呢?
正在遐想之际,只听得一阵诵经声,几个和尚穿了袈裟,穿过大雄宝殿,端坐于蒲团之上,念的是《白衣观音大士灵感神咒》:
南无佛,南无法,南无僧,
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。
怛垤哆,唵。伽啰伐哆,伽啰伐哆;
伽诃伐哆;啰伽伐哆,啰伽伐哆,娑婆诃。
天罗神,地罗神,人离难,
难离身,一切灾殃化为尘。
闻之使人顿时生出清明之心。
端午节,编辑嘱我写一则栖真寺的人文地理,执笔却不知从何写起。于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栖真人来说,大约也是有点近乡情怯吧。
为此,周末特意回了一趟栖真寺,跟随宗修法师,穿梭于气宇恢宏的佛殿之间,只觉时光交错,恍惚人在梦里,梦里不知身是客。而我未曾有一天忘记故乡那一片热土,那一座宝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