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伯姓周,与我们家同族。在他家,他排行老四,最小。当着他的面,村里的孩子都叫他小大伯。背地里,大伙儿爱戏称他“扳鱼大伯”——谁让他扳鱼这么有名呢!
小时候,基泵站边上的扳鱼棚是我们常去的地方。那是一个十分简易的稻草搭成的棚子,旁边就是小河。小大伯在河里拦腰架了一张很大的渔网。网的四沿被两根“十”字交叉的竹竿撑开。交叉点上再绑上一根更粗壮的毛竹,毛竹的另一端支在岸上。看起来有点像一根棒子上挑着半截灯笼。岸上有一个木头做成的滚轮架,滚轮中间绕着一根粗大的麻绳,而绳子的另一头就绑在“灯笼”的顶上。只要岸上的人扳动滚轮上的木把手,绳子就会带动渔网往上面或下面运动。这在我们乡下,就叫“扳鱼”。
村里孩子最开心的事,便是站在河边看小大伯起网。最有看头的是渔网即将离开水面的那一刻。大大小小的鱼儿不甘心就此被俘,在网底拼命挣扎跳跃,顿时水花四溅,“噼啪”声不绝于耳……等到渔网离开了水面,它们还会跳上很久,直到精疲力竭。这时候,小大伯才不慌不忙地拿过装着长竿的捞网,把网底的鱼兜起来,倒到岸上。再简单分个类,依次扔进挂在河边木桩上的几个小网里。
收好了鱼,大伯再把网慢慢放入水中,接下去就是漫长的等待了。这个时候,他通常会在棚里铺着草席的简易床上眯会儿。他极少回家,有时候甚至还会在棚里过夜,所以他家的门总是关得紧紧的。就算偶尔开着,也总是寂静无声的。
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。
听村里人说,小大伯有一个很漂亮的老婆,是当初下放到我们村的知青,还生了一个儿子。可是后来,知青都回城了,他老婆便带着儿子回了市里。最初每年还回来一两趟,渐渐地,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。再后来,索性就不来了。小大伯也曾去城里住过,但不知什么原因,没几天就回来了。从此,再也没有去过。那时候交通也不便,小大伯成了一个“有家的寡人”。从我懂事起,他一直就是一个人生活。
小大伯话不多,但对我们这些小孩子特别好。有时扳到一些小点的鱼,会随手拔一根稻草,在梢头打一个单边蜻蜓结,另一头穿过鱼鳃,串成一串让我们拎回家去。
有一次,我盲肠发炎,在家躺着挂了好多天盐水。那段日子,不知为什么,特别想吃点荤的。可是家里穷,平时吃的菜全是自家地里种的,再加上看病已经花了很多,哪还有钱买肉吃。有天傍晚,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那本早已烂了边的小人书,忽听见院子里有人声。“小阿哥,你难得嘛!”是爸爸的声音。“明明好点了吗?”听声音是小大伯,“我捉了条黑鱼给明明吃。黑鱼补,吃了好得快。”我心里暗暗高兴。“这怎么好呀,不可以的。你等等,我进去拿钱。”“拿什么钱!”小大伯的声音变严厉了,“你这样就变成我强卖给你了,我成啥了?这鱼是给明明补营养的,鱼放在这里,我走了。”
小大伯不再扳鱼,缘于那次意外。
经常看小大伯扳鱼,我们这些孩子心里都很痒痒,期盼着哪天自己也能扳上很多很多鱼。特别是大一些的孩子,总是跃跃欲试。终于有一次,趁小大伯不在,长春带着他五岁的妹妹和村子里另外几个男孩子溜到了鱼棚。由于人小,几个男孩一人抱住一根木柄,使出吃奶的劲儿,拼命扳动滚轮。长春五岁的妹妹也在下边凑热闹。也许是几个男孩子太专注手里的活了,等他们发现妹妹不见时,只看到掉落在岸边的一只印着青蛙的小拖鞋……
长春吓呆了,站在岸边不知所措。另外几个男孩开始大声求救,最机灵的德明则拼命往村子里冲去。很快,一群大人急匆匆地跑来了。小大伯和长春的爸爸冲在最前面。几个男人脱了鞋,“扑通扑通”跳下了河……长春妹妹被找到时,已近黄昏。在长春妈妈哭天抢地的嚎哭声中,大家心情沉重地纷纷散去,只留下小大伯一个人,久久站在河边……
过了一段时间,等我们再去河边想看小大伯扳鱼时,惊愕地发现草棚被拆平了,渔网,连同相关的一切全不见了。我惊奇地跑回家向爸爸妈妈宣布这个消息。但他们并不意外。他们还告诉我,小大伯到很远的一个地方的厂里上班去了。
此后,我再也没见过小大伯。
从那年起,长春家里每年都会收到一笔没有署名的汇款。但长春的爸爸从来没有动过一分钱。那次村里造桥,长春爸以小大伯的名义,把钱全捐给了村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