※好书有约
【精彩文摘】
-邹汉明
我不是一个地域性非常突出的作者。我曾有意无意地警惕过分明显的地域性语词进入我的写作。但是,这一回跟我的愿望正好相反,我所选择的一百五十来个词条,无不来自我眼前的小世界——有些还是我十五岁以前经历过的生活,是我写作的一个秘密源泉。我这一次是听任自己的狭隘,眼光只在自己的方寸之间移动。在一个圆周上的运动对作者来说必定存在有一个圆心的诱惑。这个圆心,我叫它江南。经过十多年的写作,我终于在一本薄薄的小书中获得了一个主题,但这本小书的文体却不是我殚精竭虑的诗歌,而是散文。这不由得让我想起早年在乡下,我父亲骂我的一句口头禅:“这小棺材(注:塔鱼浜土语,这里是指父母对自己子女的昵称)将来定要挂在家堂里。”家堂是从前好人家(注:塔鱼浜土语,我乡将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称作好人家)供奉祖先的地方。他这样说,大概是拿我没有办法,只好把我当小祖宗给挂起来,意思是你住在家堂里,早晚有人供吃的用的。他这当然是反话。但那时,从他嘴里出来的“家堂”两字,我其实并不清楚它的意思。我还以为是“街堂”这两个字呢。我居然领会成“街上的弄堂”了。听着,心里还喜滋滋的。我想,挂街上的弄堂,我还巴不得呢。就笑嘻嘻不去辩驳他。现在想来,相对于泥泞的乡村,我想到的这一条街上的弄堂,就是闲适,是我的一种愿景,也是晚饭后可以掇一条小木凳去弄堂口谈龙谈虎和谈鬼。当年在我的父亲看来,我是太不可管教了吧。还有,整天拆天拆地,要么打架斗殴,要么捧一本野书,总之是双脚不接地气。有意思的是,多年以后,我的写作总不经意用“街堂”的眼光来打量我有限的乡村生活。我望向过去的匆匆一瞥,我站在青石板上望向泥泞的一瞥,难免有些隔靴搔痒。看来,此生我与我父亲的区别就在于,在我,种瓜未必得瓜,种豆也未必得豆。也罢。写一部有关江南的完整的书本来就是不可能的——好像也并非有这个必要。这个江南,已经不是有韵脚的诗歌的江南。江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已经渐渐地破碎,渐成绝响了。已经从耐人寻味的黑白变成花里胡哨的彩色。此生我做过的江南梦,也只是一个片断的梦。我看到的江南当然也只是一个片断的江南,是寻常眼睛里的一个寻常的江南——它的每一张叶子,每一滴雨露,每一点霉斑,无不在时间的掌控之中。时间,在别的地方,可能是一道火焰,在江南,却是一滴水——慢慢地渗透你,慢慢地让所有的事物发生霉变,然后,经过一场素白的严寒之后,再次开出令人心颤的花骨朵。江南,撇开其时间性,这个倾注了历代诗人心血的语词,也会像一朵野花失却水分一样瞬间枯萎。因此,写作这本小书的过程中,我总是一再地嘀咕:“我们的思维可以没有空间,但却不能没有时间。”这是我的文学英雄博尔赫斯在一次关于时间的讲演中开头说的话,也是我写作《江南词典》一开始就涌自心间的声音。这一百五十来篇江南,与其说是空间意义上的,不如说是时间带出来的有关童年记忆的一串小礼物。它不是一个现实的五彩缤纷的江南,而是一个过去的黑白的江南;是一个固执的“我的江南”。作为一名世居其间的江南人,我已经过多地浸淫了它的地气,它的从植物的根部弥散开来的阴郁。因为,我从未离开——一个名词组成的江南。本书的闪光部分可能来自修辞,让读者厌恶的部分可能也是修辞。修辞未必能够抵达记忆之门,尽管本书顽固地指向记忆之一种。是的,童年的记忆,都是由丝绸一般发光的片断构成的,它们不会像江南的河流(尽管已经生锈)一样贯穿成为一个整体,永远不会。最后我要说的是,我无意让这册小书面面俱到。这册书,是从一个时间和空间的江南中抽离出来的——它缓慢、平常、任性、细小、琐屑、自说自话,甚至还不时地倾向于“本地的抽象”(斯蒂文斯)——主观和片面或许正是这册书的优点。
【作者简介】
邹汉明,生于桐乡,现居秀洲。诗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创作以诗歌为主,兼及散文和评论。著有诗集《远方,光线飞去》《在光线上奔跑》等,曾获“诗神杯”全国诗歌一等奖,现供职于嘉兴日报社。
《江南词典》
作者:邹汉明
出版社: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
出版时间:2017年6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