麟溪镇北,有一株香樟,树冠朝着日光生长,亭亭如盖,把小镇轻轻揽在怀中。
镇上四座桥。有一座叫“步云”,极美的名字。听起来好似有个撑了伞的女孩子,走呀走的,走在云朵里。
桥下有个院子。一个姓蔡的医生住在那里。蔡医生很温和。说话像个女子,细声细气的。打针的孩子都喜欢他。他的抽屉里,藏着五颜六色的水果糖。谁打针不哭谁就能得到奖赏。
蔡医生的妻子,听说是个悍妇。一头哈巴狗似的发卷,走起路来像一只企鹅。她开了个杂货店。她有时拧着蔡医生的耳朵,骂他是个贼。因为蔡医生的糖果,都是从家里偷出来的。
蔡医生只好认输。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。可是下次我们去卫生院打预防针,他照例笑呵呵的,扔给我们一颗水果糖。
女孩子都迷恋蔡医生。有一天,在一起打打闹闹,不知怎么,秀芬突然脱口而出:我长大可不想嫁人。要是非嫁人不可,那就嫁给蔡医生这样的男人吧。大家都哄笑起来。笑完了眼睛都亮闪闪的,都盼着快点长大。
那一年,我念五年级。走过步云桥,就是我们的小学校。每天清早,我背着书包从蔡医生家院门前经过。看见蔡医生拎着一把铝制洒水壶。海棠花开了,扑鼻的香气,怎么挡也挡不住。于是我知道小镇的春天就要来了。我看见蔡医生抬眼,立刻飞快地逃掉了。
下一次感冒发烧时,再触到蔡医生的目光时,症状似乎愈加严重了。蔡医生摸摸我的额头:“嗳,怎么这样烫,要用冰袋敷一敷呢。”说话间他拿起桌上的一只冰袋,贴在我的额头上。我心里暗暗祈祷,这病可要慢点好才好。
蔡医生的白大褂,看得见崭新的折痕。是他自己折的么,还是他的悍妻帮他折的,就是这样想想也令人妒忌。他的办公桌上,堆着一叠病例。我闻到一股好闻的来苏水味道。很多年以后,我一生病,这股味道就又回来了。
我后来知道蔡医生是一个书生。后来不知怎么研习医术。他在萝卜和自己的胳膊上扎针,成了卫生院的头牌医生。
他的名声很好。病人们爱找他看病,并不都是因为他艺术高明。只是他的人这样温和,从不会对你凶一下。他就是对待脾气最暴躁的病人,也是笑嘻嘻的。
他这样好脾气的人,在小镇上是找不出第二个来的。他似乎对每个人都怀着歉意。别人朝他发火,他也不恼,别人就没法子对他发火了。
有一次,蔡医生来学校给孩子们体检。孩子们个个兴高采烈的。只有我晕针,躲在桌子底下。他等到我最后一个从桌底下钻出来。他轻柔地说:“孩子,你转过头,就不会晕了。”我果然就没有晕。
他合上药箱,塞给我一颗水果糖。我推辞不要。他硬塞。我只好接过来。我想跟他道谢,他已经走出教室了。操场上空荡荡的,只剩下我一个人。可我好似比从前增添了勇气,我再也不是那个既胆怯又哀愁的小女孩了。
有一天我回到小镇,经过步云桥。看见蔡医生家的院子,院子里草木扶疏,不见人影。枇杷树结了果子,引来一群白头翁。要是蔡医生还在院子里浇花,我定是要走过去跟他打个招呼的。不管他记不记得,昔日里那些走在云朵里的女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