※欢喜记
一
田埂上的豆荚一日比一日饱满,白粉蝶、黄粉蝶翩翩地飞过来,飞过去,柳荫里的鸟声一日比一日清脆。
日光倾城,立夏到了。
隔壁的小黑哥把手拢成一只喇叭,高声喊着:“烧野米饭啦,烧野米饭啦。”一个村子的小孩子都出动了。有的从米袋里舀了两把米,有的从油壶里灌了一小瓶油。有的从盐钵里取一点盐,包在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里。有的抱了一捆柴火,有的拎了一桶水。小黑哥把一口黑色的大铁锅,罩在头上,远远看去像一个日本兵。
来到一处空地上。捡几块砖,垒成一只灶,再把锅架在灶上。
小黑哥分派任务,一拨人瞬间作鸟兽散,有的去田埂上偷蚕豆,有的去地里挖土豆,还有的去小河边钓鲳条鱼。
蚕豆被踩得东倒西歪,一片狼藉。
春香奶奶叉着手,跳着脚骂:兔崽子哦,偷我的蚕豆哦。
骂归骂,但并不当真的。立夏的野米饭,本来吃的就是百家饭。据说从前米都是一家一家去讨的。
新鲜的蚕豆,刚剥出来青碧如玉,从泥土里挖出来的土豆也拿去小河边洗干净了,一颗颗鹌鹑蛋般大。
小黑哥趴在地上,抽出一根火柴,哧一下点燃稻草,塞进灶里,袅袅的青烟从村子上空升起来。
再往铁锅里倒油,把淘箩淘干净的米,蚕豆、土豆一并倒进锅里,炒一炒,盖上木锅盖。
小黑哥的脸上搽了灰,黑乎乎的。用手一揩,变成了花脸。
再仔细一瞧,汗水、浮灰粘在每一张脸上。谁不是小花脸呀?每一张小花脸都笑嘻嘻的。
那时候,天地之间一切皆为乐事。真是生命中至福的时刻。只是那时候的我们,惘然不知呢。
长大以后的我们,再也没有小时候纯粹的欢喜了。这一张脸,越来越不动声色,不苟言笑了。
并且滋生了欲望与贪婪,纵然赴一场豪奢之宴,也再也吃不出小时候的滋味了。
小时候的滋味,是对一切充满了期待与渴盼的滋味。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美好的滋味。
趴在地上,脖子伸得丝瓜长。野米饭炊熟了,香气钻进鼻子里,也钻进了五脏六腑。忙活了一个下午,饥肠辘辘,于是乎,这一锅野米饭,吃出了旷世的滋味。
福贵和他的狗来了,春香奶奶也来了。捧着搪瓷碗,央小黑哥盛一碗野米饭。
小黑哥拿起铲子,满满当当盛了一大碗。
小黑哥说,不够再添一碗。
我不经意地发现,小黑哥喉结突出,说话的声音有点瓮声瓮气了。尽管脸上搽了灰,可是看起来仍旧很英气。
不知是不是日头晒久了的缘故,我的脸忽然有点发烫起来。
抬眼望去,远处是青青的豆荚滔滔的麦浪。青龙湾如一帧油画,缓缓地在我们眼前打开。
二
立夏吃咸鸭蛋,也是吴地的一种风俗。
奶奶从瓮里掏出两个黑乎乎的咸鸭蛋,去井水边洗干净了,放在蒸架上蒸熟,递给我和弟弟。
奶奶说,吃了咸鸭蛋,力气长一万。
奶奶迷信这些,什么端午喝口雄黄酒,牛鬼蛇神绕着走。
咸鸭蛋,是自己家腌的。乡下不叫腌,叫“灰”。干嘛要叫“灰”呢,因在掺杂了草木灰、盐巴的烂泥里滚了滚。“灰”好的咸鸭蛋,放在一只瓮里,搁上十天半月,等不及取出来吃,味道还是寡淡的呢。咸鸭蛋要等出油了才好吃。
出油了的咸鸭蛋,蛋黄凝固如一颗琥珀。挖一点,里面有糖心溢出来,犹如蟹黄。
立夏,除了吃咸鸭蛋,还斗蛋。煮熟了的咸鸭蛋,在地上旋转,立起来,比一比谁的蛋立得久。立得时间久的就可以得到对方的蛋。
蔡家桥堍底下,有叫卖菱角的老妇,那种菱角,一长串,上面长着碧绿的叶子,底下七八只菱角,长了尖尖的角,叫环菱。那是隔年的老菱角,埋在淤泥底下,这时候挖了出来。
菱角虽老,叶子青碧,也是奇异。
放了学,我们从那扇绿漆斑驳的铁门里鱼贯而出,穿过蔡家桥,从老妇人手中买一串菱角,边走边吃。
菱谐音“灵”,吃了菱角,会变得聪明。奶奶对此深信不疑。
那个卖菱角的老妇,不知去哪里了。故乡的这些习俗,现在也消失不见了。
而我亲爱的奶奶,已经长眠在青龙湾的河滩旁。
每年初夏,我妈倒是仍会“灰”一瓮咸鸭蛋。草木灰,恐怕是找不到了。买几罐辣酱,代替草木灰,滚一滚,两头蘸点盐,放在瓮里,宝贝似的藏着。等咸鸭蛋熟了,就取十个二十个送到我家。
我妈“灰”的咸鸭蛋,味道就是好。不知是她用了什么古法秘制,还是仅仅因了是我妈亲手“灰”的。总之,这些咸鸭蛋,一只只蛋黄如凝脂,似肥膏。
早上喝粥,一只咸鸭蛋切两半,放在白瓷盘子里,用筷子挖着吃。呼哧呼哧就把一碗粥喝下肚了。
有个地方叫高邮,盛产咸鸭蛋。高邮是汪曾祺的老家。吃过一回高邮的咸鸭蛋。鲁有个女学生是高邮人,得了阑尾炎,鲁带她去住院,打电话给那个女学生父母。那一对朴实的父母,带着一篮子咸鸭蛋过来。鲁不收,那对父母之执意要送,在医院门口推推搡搡。鲁只好拎回了家。
鲁把那篮咸鸭蛋分了一半给我。
念师范时,鲁把学校发的苹果,分一半拿到我的寝室。与其说是老师,不如说是姐姐。鲁于我,确是一个温柔、知心的姐姐。
那半篮高邮的咸鸭蛋,亦有着一份深情厚谊。
不知什么缘故,那些一只只塑封好的,包装精美,摆在货架上售卖的咸鸭蛋,予人潦倒落魄之感。那是机器和工业文明的产物,不晓得浸了什么药水,加了什么防腐剂。一只只雪白干净,但吃着总不是咸鸭蛋的味道。
咸鸭蛋的味道,就是咸鸭蛋的味道啊。
要是你吃过一只从瓮里取出来的,自家“灰”的咸鸭蛋,恐怕你再也不肯吃一口别的咸鸭蛋了。好东西把你的嘴巴养刁了。
我妈说,就你嘴巴刁,吃得出好坏。
那是因为,妈的手巧呀。吃过那么多妈做的好吃的,嘴巴不刁才怪呢。
我妈拍了我一记脑袋,心里却美滋滋的。
三
每年立夏,小区里的邻居张罗烧野米饭。名义上是为了孩子,其实么,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。
这些个大人,远比小孩子起劲。
一大早去菜市场买了蚕豆、豌豆(带壳的)、火腿和咸肉。还有两大桶矿泉水、啤酒、饮料、西瓜。
不知从谁家的储藏室里找出来的一口大铁锅,木盖子坏掉了。拿把榔头修一修。再从物业里借了一辆三轮车,浩浩荡荡地把这些东西运到小区西面绿道旁的空地上。
那是小区外绿道的一截,靠近河滩,栽了许多白杨树,笔直粗壮的枝干,油绿的叶子犹如闪烁的眼睛。
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、野草。譬如龙葵、蒲公英、白车轴草、波斯菊。总之,那是风景极好的一段,也是绿道的一个入口处。因为靠着河滩,那一片空地地势较高,十分开阔。
用一把铁锹,在坡地上挖了一个土坑,坑上架了锅,两侧用一块石头固定牢。女人们剥蚕豆、豌豆。男人们切火腿、咸肉丁。
捡了一堆枯树枝,生起火,架起柴。跳跃的火苗,映红了一张张不再年轻的脸。这些脸上,已经长出了斑点,横生出皱纹,布满了岁月的印记。可是为什么,在这一刻,隐约可以窥见一个孩子的童稚和天真?
走着走着,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人生的夏天,转眼将走向秋天与冬天。
仿佛昨日还是繁花似锦,今宵已是霜冷长河。时光啊,如此匆遽,一刻不歇,一路裹挟着我们跌跌撞撞往前去。
幸好幸好,那个抱在襁褓中的孩子,渐渐长成少男和少女,犹如昨日的我和你。他们在草坡上奔跑、追逐,仿佛身体里装了一台永动机。
野米饭炊熟了,揭开锅,香气四溢,满足地叹一口气。拎着锅盖,嚷嚷着要拍一帧照。
青青立夏,存此为照。
不在乎吃,在乎的是这一刻,坐在草坡上,吹着野地里的风,听着小鸟的啁啾,一颗心如此从容、熨帖,似乎什么烦恼和忧愁都没有了。
此时此刻,山河静好,你我安好。那么这一刻的安好,便是一生安好了。
人生的盛大与恢弘,便在这一个个平凡、朴素的日子里。
古老的中国,美丽的节气。
立夏始,蝼蝈鸣,蚯蚓生,王瓜生。天地始交,万物并秀,藤蔓攀长,日光倾城,亦是一年中最葱茏的季节。
这么多年,客居城市,犹葆有一颗乡野之心。到了立夏这一天,我们照例垒起锅,架起灶,烧一顿香喷喷的野米饭。
用玻璃碗盛了野米饭,香、糯、甜。那是咸肉的香,米饭的糯和蚕豆、豌豆的甜。刚剥出来的蚕豆、豌豆,有一股甜味。
犹如相逢到了小时候的味道。
四
带我爸一起去吃野米饭。
我爸嘟囔了一句:有点难为情呢,都不认识。
我笑道,爸,有啥难为情。去了不就认识了。
我爸住到城市,起先觉得房子像一个个鸽子笼似的。乡下多宽敞啊,房子大,还有院子。我爸心里有一千一百个不乐意。但是住了一段时间以后,觉得城市也蛮好的嘛。有公园、超市,还有二十四小时热水。况且,城里干净,马路上的落叶都有人专门打扫。草坪上的青草,有割草机轰隆隆在割。总之,住久了不知不觉就习惯了。
我爸唯恐打扰到我们。总是叮嘱我:你们去忙,不用管我。
今天外出么?
晚上回不回来吃饭?
如果外出,一般总会提前打个电话。有时忘记打电话了,我爸就把菜放在电饭煲的蒸架上。这样万一我们回来,还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。
爸的痛风仍时有发作。我叮嘱他下楼多去走走,逛逛超市。
我爸不肯逛超市。舍不得花钱。
那花我的钱呗。
也不行。
总之,无论谁的钱,他都不舍得花。
有一天硬拖着他去逛了一趟超市,买了一把香蕉一只菠萝回来了。下回再也不肯去了,超市里也没啥好买的。那个蔬菜,笑死人了,拿根喷水管在喷水,叶子都蔫掉了,给猪吃也不要吃。
城里人真可怜啊。
这是我爸得出的结论。
我让我爸多下楼,我爸跟着别人去逛了一回湿地,回来累得半死。那个人走太快,我爸几乎一路小跑跟着。我对我爸说,你傻呀,不能让那个人等等你么。我爸说,那多不好意思。
我爸这个人,忒爱面子。
也顶怕丢面子。
小区里有个卖糕的老太太托他买一叠划糕纸。我爸买了一百张,结果买回来,对方说,之前买的只要五毛。我爸买的是一块。这下,我爸又觉得不好意思了,说是去帮忙退。我跟我爸说,爸,既然是那个人托你买的,干嘛要退?
我爸说,人家划几块糕挣不了多少钱。这下成本多了一倍,更挣不了钱了。
我爸拖着病腿,赶了二十里去,回乡下去退了纸。
我说,爸,下次别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了。
我爸说,能帮别人一把还是帮一把。
我爸的心胸,比我开阔多了。
烧野米饭的一拨人,都是小区里的邻居,见了我爸,一个个嘴甜甜地叫叔叔。
我爸很开心,帮忙添火加柴,不一会儿,野米饭炊熟了。我爸又张罗着盛饭。
我爸最后一个吃,伫立在一株白杨树底下。
我招呼他,爸,过来坐垫子上。
我爸说,小孩子才坐垫子上。
我爸吃了一大碗。一边吃,一边说,今天的野米饭真香啊。
吃罢饭,大家聊天,我爸也不插话,只是静静地听。我不晓得他究竟能听得懂多少。总之他很认真地听大家说话,不时侧过脸去看一看说话的人。
他的神情像孩子一样。
我想起小时候,我爸和大人聊天,我在一旁聆听的样子。
时光轮回,我爸变成了小孩子。而我,长成了大人。
吃过野米饭,我爸说要回家了。我说好,要给他钥匙。我爸说,不用给,我在广场上等你就是了。
我看着他穿过绿道,赶忙追了上去。
在广场上,我爸说,闺女你生个二胎吧。
我说年纪大了,不生了。
我爸说,你奶奶生你小姑姑时,已经四十多岁了。你现在还轻着呢。两个孩子多好啊。你看,我生了你和你弟弟,现在才有福享。
我说,爸,你就别操心了,我们有自己的想法。
于是我爸默不作声,一个人往前走去了。
我跟在他身后,忽然泪盈于睫。这个给了我生命的人,正在慢慢地衰老,疾病折磨着他。但他依然想倾尽所有,给我们爱和温暖。
立夏日,写下了这些流水账,写给梦中的故园,挚爱的亲人,以及山河岁月,那些过往的记忆,向往和热望。
它们一点一点聚拢在我心中,犹如璀璨的星辰,聚拢于夜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