※人间情
我在田头一现身,就听见了我妈的大嗓门。她远远地还用指头点着我,告诉一起干活的妇女们:看,那是我女儿。她们在空荡荡的田野里种树苗。
我只好走上前去,满脸堆笑地和妇女们一一打招呼,然后听我妈和人进行过无数遍的对话。
我妈:我女儿长得很小的。
妇女们:不小不小。
我妈:我女儿长得很黑的。
妇女们:不黑不黑。
我妈:我女儿鼻子很扁的。
妇女们:不扁不扁。
我妈:我女儿脸很大的。
妇女们:不大不大。
……
我跟妇女们告了个别,沿着田埂往回走。我妈一边挥动着铁锹,一边继续如下话题:我女儿在哪里工作,今年多少岁了;我女婿叫什么名字,他老家是哪里的;我外孙几岁了,今年读几年级,期中考试考了多少分……
我哥在家一现身,就听见他的大嗓门。他端着一杯酒,喝一口,然后就开始和我进行过无数遍的对话。
我哥:你还没入党吗?
我摇头。
我哥:你还没加工资吗?
我摇头。
我哥:谁谁升官了,知道吗?
我点头。
我哥:谁谁又买房了,知道吗?
我点头。
……
我哥呷一口酒,夹一筷子菜,然后继续如下的话题:我现在在哪里做装修,主人是什么单位的局长,他有多少房子;局长的小三眼睛有多大,皮肤有多白;局长端午节收了多少礼,几瓶茅台酒,几条大熊猫……
我看一眼我妈,她一句话不说,低着头猛劲扒饭。
我妈拎着个蛇皮袋,跑到城里来找我,说要去住院。
我领她到病房,然后去买饭,等我回来的时候,病房里的病友都冲我笑。
我妈说:一床老家是哪儿的,生的什么病;二床几岁了,陪她的是她大儿子;三床家里有几个孩子,退休金有多少;四床……她顿了一下,想起来四床是她自己。
我对病友们一一点头,马上有人问我:你这个单位的啊,钞票很多吧;儿子12岁了啊,看不出来呢;老公干那个的呀,能不能帮忙解决个事啊……
我看看我妈,她在一边吃饭,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。
我妈才不要我陪床,饭吃完就轰我走。八遍不行,就十遍,搞到最后生病的仿佛不是她,而是我。病友们也都向着她,朝我摆手,回去吧回去吧。陪床的也朝我摆手,回去吧回去吧。有什么事有我们呢。
我一早送饭去,我妈的床要是空着,我也不会大呼小叫。过道里扫地的阿姨一看我就喊起来,你妈出去了。还没等我问去哪儿,她接着说,和一个人逛街去了。护士也笑嘻嘻地告诉我:你妈没什么的,小手术,哎,等会儿查房,让她赶紧回来……才没几天呢,我妈都混熟了,仿佛我们不是在住院,而是在外婆家。
开完刀出来,身上还插着管子呢,我妈就让我把床支起来,她把脸侧过去,方便跟临床对话。
我妈说:母丫真当灵,一点也不痛。
邻床看着她不说话。我连忙说:我妈说麻药打了一点也不痛。
我妈说:困一告就好了。
邻床的还不说话。我连忙又说:我妈说睡一觉就好了,不用怕。
……
我妈一口绍兴普通话,不知道是怎么把我的老底交代清楚的。我示意我妈不要再说话:两个多小时的手术呢,不累吗?
临床的也都点头,赶快睡赶快睡。
我妈拔掉氧气,说:又不是干活,累什么呀?
我只好说:别人也累的,要睡觉了。
好像开刀的是别人,不是她。
我妈出去逛人家,要是天黑了还不见她,我爸是不会着急的:她多半跟根电线杆聊天呢。